68、六八章

作品:《夫君位极人臣后

    第六十八章

    检查过再没发现别的线索, 贺兰瓷本以为陆无忧他们今晚就该回去了。

    谁料,等他们恭恭敬敬把叶娘的尸首又埋回去后,走出坟地,便围在一起研究起了那张地图。

    叽叽喳喳, 七嘴八舌。

    有上京口音, 也有益州口音, 好像刚才在坟地里不敢太冒犯, 这会全无所顾忌了。

    “水路, 这线一定是水路,江安城附近有这么多水路的肯定就是西郊了, 但那边决堤水刚淹过”

    “我看肯定是陆路,这边上纵横交错肯定是块田垄”

    “不对, 都不对,我看比较像冒安那边”

    子夜里点着灯, 大晚上跟幽冥燃火似的,鬼影憧憧。

    陆无忧摊开益州与江安城舆图比对, 语气淡淡道“你们尽管随意提,反正只有一种可能,说错的待会找块空地, 挖个坑, 鼻上插根管子把自己埋进去, 十二个时辰后才准出来。”

    众人“”

    刚才四周还吵吵闹闹,几乎瞬间安静下来。

    陆无忧继续比对着,又道“说对的, 一百两。”

    顿时,探讨的气氛又热络起来,但明显比刚才小心谨慎许多。

    贺兰瓷跟在旁边, 不由探头道“我也能参与吗”

    众人“”

    “你凑什么热闹。”陆无忧头也不抬道,“你想要,我整个人都是你的。”

    众人不约而同咳嗽的咳嗽,看天的看天,看地图的看地图,脸上的表情却都带点揶揄。

    贺兰瓷有点想挠他。

    “你说胡话也得分点场合”

    陆无忧稍稍抬眼道“我”看周围人的神情,他也咳嗽了一声道,“都给我专心点看图。”

    最后圈定了几个可能的地点,研究出条线路,便打算一个个去探。

    贺兰瓷总以为他们该回去了,都快寅时了。

    不料陆无忧还未登马车,便对她道“为防夜长梦多,我们打算现在就过去,你要是累了便叫人先送你回楚府。”

    贺兰瓷纠结了一下,还是叹着气道“来都来了,善始善终吧。”

    郊外,他们又走得是小道,不免颠簸,大晚上更添几分心惊肉跳,还有一直奔波不停歇的疲倦。

    贺兰瓷扶着车壁稳住身形,突然若有所感道“若要查案,都会如此吗那我爹他”

    陆无忧知道她想问什么,道“实际会更麻烦繁琐,我们只是偶一为之,算不上累。不过在地方上若要有政绩,一定会比在上京更辛苦就是了。”说完,他才转眸看她道,“你要是困了就趴我身上睡一会。”

    贺兰瓷道“我不”

    陆无忧轻笑道“逞什么强呢,看你眼皮都打架了。”

    贺兰瓷挣扎着道“那我在你肩膀上靠一会,就靠一会”

    “行了,过来吧。”

    应声,贺兰瓷青丝流泻的脑袋轻轻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少女合着眸,精致的脸庞写满疲惫,很快便呼吸轻缓起来。

    今夜无月,马车外的夜空沉得更加死寂,路过之处,遍地无声无息亦无灯。

    陆无忧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大半夜跑出来追查消息,但还是头一回觉得有人相陪是真的挺不错。

    好像路不是一个人走,再长也都不觉得漫长。

    贺兰瓷迷迷糊糊醒来时,天色尚黑着。

    陆无忧正扶着她的肩膀,想把她放到另一侧,见她苏醒,道“我们已经找到第二处了,第一处是片湖泽,料想他们再怎么藏东西也不至于藏到水里去你要下来看看吗”

    贺兰瓷点头。

    下来才发现此地是一处小村庄,茅草屋稀稀疏疏立着,且都间隔甚远,大半夜也几乎见不到什么往来行人。

    比对着从叶娘身上拓下来的地图,甚至可以确定是哪一户。

    既然来了,也不在乎打搅了。

    陆无忧示意人上前敲门,就在此时,只见村中一个似是巡夜的人过来道“你们大晚上要找谁啊那住了个疯子啊,你们确定没找错”

    疯子

    难不成又找错了

    陆无忧温文道“感谢这位乡亲告知,不过我们还是先问过再说。”

    门敲了一会,都无人应答。

    陆无忧便又耐心地敲了一阵子。

    “啊啊啊啊鬼来了啊啊啊啊,半夜鬼敲门啊啊啊”

    门骤然打开,却响起了一个极其古怪却又嘶哑的声音。

    陆无忧把贺兰瓷往后挡了挡。

    只见一个佝偻着背的怪人从门槛里迈出来,有人即刻点起了灯,灯光映照着他的脸庞,来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神情痴痴呆呆,口角流涎,看年纪得有四五十岁,模样竟还有几分吓人,无怪乎别人把他当成疯子。

    他看见门口围着的众人,嘴中发出“咯咯咯”的怪笑声,极其令人不适。

    有人当即控制不住想揍他。

    被陆无忧止住了。

    他依旧很客气道“我们受叶娘指引而来,因事出急迫,不免打搅主人休息,还望见谅。不知”他压低声音,“关于沈一光沈大人有没有留下些什么”

    那怪人似乎怔了怔,随后又大笑道“哈哈哈哈什么叶什么大人,不知道不知道嘿嘿嘿嘿我是疯子,你们来找疯子问话,你们也是疯子疯子哈哈哈”

    在寂静夜里,竟还有几分毛骨悚然。

    “真的不能揍他吗”

    “我快忍不住了”

    贺兰瓷也有点不适,可她仔细去看,发现这人骨瘦如柴,遍体是伤,手上也全是细碎未处理的伤口,眼瞳底下发红,隐约布满了血丝,瞧着又有几分可怜。

    她走过去问那个巡夜的人“他是怎么疯的”

    巡夜的人方才没看见她的脸,此刻看清,顿觉紧张,结结巴巴道“不、不知道,他来时,就、就疯疯癫癫的。”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挺久的兴许是被家人遗弃的吧,我们有时看他可怜也会送些吃的,但最近我们这虽没受灾,但也家家户户都紧着粮唉,夫人你可离远点,免得被他伤到了。”

    陆无忧刚想再开口,贺兰瓷已经送别巡夜的人,走回来道“要不让他吃点东西再问吧。”

    路上都带了干粮和水。

    陆无忧颔首,那怪人却不肯接,道“哈哈不吃不吃快走快走”

    从干粮上掰下一块,塞进嘴里,味同嚼蜡地咬了一会,陆无忧才道“你是不放心,还是不愿意告诉我们既然来了也不妨跟你直说,我们是京里来的,专为查沈大人的案子而来,你要什么证明都有,也不用担心会牵连我们,我不是沈一光,自有能安全逃脱的手段。”他递过去那块干粮道,“也不用在我面前装了,我目力过人,一开始就看到你警惕地打量我们,不是真疯。干粮没下毒,我夫人怕你饿着,放心吃吧。”最后一句,他说得很温和。

    刚才还癫狂不已的怪人突然安静下来。

    “你是陆无忧陆大人”

    陆无忧一笑道“我还以为你看到我夫人就该明白了。对,我没死,查完这件事,不日便会返京,也不算什么秘密。”

    怪人嘶哑着声音道“敢问陆大人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说来话长,不过线索确实是从叶娘那里拿到的。”

    说着,陆无忧摊开那张拓下来的地图“也不算太好找。”

    怪人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静静看了一会,忽然眼泪潸然道“是我害了沈大人和叶娘是我害了他们啊”

    众人一时皆惊,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嚎啕起来。

    更令人没想到的是,只听沉闷的“扑通”一声,这怪人竟一下跪在了地上。

    膝盖触地,激起尘土飞扬。

    他本就佝偻,哭泣时俯低了身子,像是整个人都蜷在地上,竭力压抑着哭声,肩膀不住耸动,声音嘶哑难听。

    在天色还未亮的夜里,比之在坟地,更像是鬼怪哭魂。

    贺兰瓷和陆无忧一时都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等这个怪人哭够了,声音渐低,陆无忧才弯下腰,扶着他的肩膀道“所以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怪人用皴裂的手抹去眼角的泪,才哑着声音开口“小人名叫王义全,本是布政使蓝道业手下的吏官,几年前他刚调来时我们还觉得他为人和气,然而一次无意间小人发现朝廷拨下来赈灾的粮款被支走了大半,虽然小人知道官员贪墨本是常事,但这也太多了那年饥荒严重,道路两旁都是卖妻卖女的,便宜得甚至不足一两,还有更惨,譬如易子而食或是然而无人上报,入夏时还要照常征税但因为朝中有人,不止没降下惩罚来,考绩竟还评了个良上,这实在荒谬。小人良心不安之下,才知道如今益州官场上下沆瀣一气,这样的事并不在少数。”

    “后来小人又遇上了在其他官员手下不忿的人,便暗地里收集证据,只待能遇上个好官可我们等了许久,其中还遇到了一个口口声声说能帮我们伸张正义,却转头把我们卖了换取好处的贪官我们死的死,抓的抓,小人也只好躲到这里装疯卖傻,好不容易遇到沈大人,沈大人”

    他哽咽着无法说下去。

    王义全还依稀记得那位冷肃清癯的大人扶起他的手臂,目光郑重而端凝道“你放心,东西先留在你这,本官就算不惜此身,也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将此事上达天听,还益州一片清明。”

    沈一光仍穿着士子的澜衫,虽已为官,犹带些许书生气。

    好像坚信这世道天理昭昭,仍有浩然正气。

    他身侧也还站着那位容貌娴雅温婉,手捧琵琶的女子。

    她目光亦温柔坚定地望向沈一光,像流水般,无断无绝。

    “我在益州无可信之人,为防我出意外,后人再无可查,便只能将此地的位置刺到你身上。”沈一光回望向她,轻声道,“叶娘,你可愿意”

    叶娘微笑着道“妾身心甘情愿。”

    “这药水刺到身上,可能会时时作痛。”

    “那又如何”她信手拨着弦,琵琶声轻灵雀跃,笑容益发明亮,“大人为国为民,有青云之志,不惜此身,妾身亦然。”一连串的曲音,从她指下流泻,“大人还要再听妾身弹一曲吗此曲是我所作,只为大人而弹。”

    那时他们站在一起,何其登对,宛若一对璧人。

    “是我害了他们”

    说完,王义全又俯倒在地,泪如雨下,顺着他憔悴沧桑的面庞一行行滚落。

    “沈大人本想写奏章上禀,结果他的下仆得知,察觉沈大人仕途恐怕不妙,便将之告密给了江安知府,换取前途富贵,沈大人便遭了毒手听闻陆大人到此,也在查益州贪腐,陆大人是贺兰大人的女婿,定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好官,可小人实在不敢再叨扰,生怕大人也”他拭着模糊的眼眶道,“没想到还是听闻大人的死讯,夫人到此我们也想劝夫人早些离开可能益州也就只能这么烂下去了吧,毕竟、毕竟”

    贺兰瓷深吸一口气道“不会如此。”

    陆无忧转眸看了看她,随即笑道“你放心,我与沈大人不同,不会那么轻易被害我既然已经得知了此事,不管后面是什么人,这天都是一定要捅破的。你跟我仔细说说,我回去便写奏章不光是你们所收集的证据,还有沈大人究竟是怎么被害死的,还有那位下仆又姓甚名谁,都一并说清楚了。”

    “那下仆现下人就在江安知府的府上,至于证据”他蹒跚着从地上爬起来,不一时从屋内拿出一个破旧的木盒道,“大人,这些是摹本,原谅小人实在不敢把他们用命换的证据轻易给出。”

    “无妨。”

    陆无忧随手打开,里面零零散散,有账本残页,有往来信件,有按着血手印的证言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能清楚看明白有哪些银子,在哪年哪月哪日,被以何等方式运出益州,沿途往来皆可查证,包括官员抵京时的孝敬上供,一笔笔都像浸透着血泪。

    陆无忧仔细看过,一时失笑。

    不光是益州布政使与平江伯丽贵妃的哥哥有牵连,几乎整个益州官场都多少有干系,丽贵妃受宠至极,和圣上身边的太监也大都交好,包括司礼监一众权宦,时时在圣上耳边美言,能将一个地方贪官污吏描述成重臣能吏,而顺帝又一贯握权甚重,并不完全听信内阁,还不时用内侍打压,如此一来,造就了这般地方毒瘤。

    听闻平江伯在京郊修的那座园子,比之王府都更气魄奢华。

    贺兰瓷也看了那些罪证,在回去的马车上一直沉默。

    天色茫茫,东方将白,一轮日曜即将升起。

    陆无忧道“你一晚上没睡,该困死了吧。”

    贺兰瓷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困,但不是很想睡。”她在衣襟里找了找,“这是我来之前,问我爹索要的,沈一光临死前最后送来的奏章摹本,我看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所以也一直未曾给你他只是想做个好官而已”

    二十来岁中进士,去掉三年守孝,沈一光为官也不过两三载。

    “大雍会变好吗”

    陆无忧接过,打开没看两行,便发现贺兰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是一种隐隐约约含着期待的眼神。

    她好像从没用这种眼神望向过他,很热烈,也很认真。

    像有的人看见金银财宝一般。

    陆无忧愣了愣,展颜一笑。

    “会不会变好不知道,但不能让萧南洵上位是肯定的。”他抬了抬她的小脸,“贺兰小姐,要不你直说对我有什么期待吧,我努力看看。”

    贺兰瓷把脑袋搁在他的手掌心上,想了一会,又缩回来道“可能还是太为难你了。”

    “也不算为难,只是从考上进士,到进内阁,目前最快的记录也需要几年,这还得是内阁无人,圣上破格拔擢,而且我年纪太轻了,文臣又不像武将,有军功可以去挣”陆无忧顿了顿道,“但我答应你,只要我做一天官,便做一天好官,不管权位高低。”

    贺兰瓷又把脑袋搁回来了,还滚了滚“陆大人,你是不是应该更有自信一点。”

    竟有那么一分像在撒娇。

    陆无忧心口微动。

    角度和位置也很合适。

    但陆无忧只是捏了捏她的脸,笑道“行,我努力早日官居一品,位极人臣,革新吏治,将贪官污吏全送进诏狱,治国平天下,为万世开太平。”

    这话说得贺兰瓷也笑了。

    笑过之后,她略略歪头道“你是不是想亲我”

    陆无忧坦然承认“嗯。”

    贺兰瓷慷慨道“那你亲”

    “亲一下。”

    陆无忧说着,在她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贺兰瓷微微一悸。

    只是很快,她又有几分惆怅“是我胡思乱想,你尽力就好,不用变成沈大人那样。”

    “不,你对我有期待我还挺高兴的。”陆无忧耸肩道,“我也很庆幸,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有那样的结局。”

    这是实话。

    若没有十足把握,他也不会贸然来益州。

    贺兰瓷反复思量了一会,斟酌着道“你要是做沈一光,我也不是不能做叶”

    她居然微妙地理解了那种感情。

    像是士为知己者死,又像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忽然还有了一点憧憬。

    “行了,不用那么努力哄我做官了。”陆无忧伸手挡住她的眸子道,“快睡吧,免得回去之后引人怀疑。”

    贺兰瓷略微不满道“你让我说完”

    她还想再跟他表达一下。

    可惜贺兰瓷又确实困了,被遮住眼睛,困意席卷而来,她一会便低着脑袋在陆无忧身上打点。

    陆无忧干脆把她拽过来躺在自己膝盖上,伸手去给她脱绣鞋。

    贺兰瓷大惊,挣扎着道“这不成体统”

    陆无忧道“你都不是大家闺秀了,还在意这个做什么”

    “那也不”

    然而,陆无忧顺手就把她给按倒了。

    贺兰瓷权衡过,确实没法在这里和他搏斗,又挨不住困意,还是蜷着身子,闻着陆无忧身上让人安心的气息,在他怀里睡去。

    陆无忧指尖轻拂她垂下的碎发,心中异常平静且无畏,凝视了一会,居然也生出困意,便缓缓闭上眸子。

    怎么可能呢,他不会成为沈一光,她也做不成叶娘。

    他是要大权在握的人。

    更何况,他也不会让她死。

    马车颠簸中,有晨曦顺着车帘缝隙涌入,落在贺兰瓷的发梢与陆无忧的睫前,勾勒出彼此依偎的身形,一室静谧。

    作者有话要说  益州线快跑完啦,点一下题。

    不过,无忧的事业也不咋一帆风顺就是了恋爱倒是越来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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