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情想了很久是一回事, 真的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林翊声音很冷静, 身体却很诚实,往背后的墙缩了缩,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慎渊的神情,判断他会做出什么反应。

    林翊一颗心掐紧,慎渊却只是靠近一点,仍然垂着眼帘,声音不咸不淡:“你确定”

    “……我觉得我确定。”林翊换了口气, 小声地讲道理, “是这样, 我现在的状况很糟,重塑脉络什么的听起来就不大合适, 既然不能修仙了, 在神君身边也只是给您惹麻烦而已。而且,神君之前说过天命昭昭,那我现在的状况,也是天命……我们不要和天命对着干吧。”

    慎渊屈膝,膝盖抵上榻沿, 整个人往林翊的方向倾, 把女孩拢在自己的阴影里。

    他盯着林翊,又问了一遍, 眼瞳里是灿烂的金色:“你确定”

    说实话林翊有点怂, 双脚在被子里紧张地互踩脚背, 犹豫着点点头:“我感觉……我还是确定的。那什么, 神君,有话好好说,我们都是文明人……”

    慎渊不听林翊胡扯,只是注视着她,在林翊以为他要暴起杀人的时候忽然说:“好。”

    林翊小小地松了口气,这口气还没出完,脖子上忽然压上来一只手,紧紧地卡着,指尖扣在血管上。

    这感觉太熟悉了,她脑子都不用转,就知道是被慎渊掐住了脖子。

    慎渊手上的力气不轻不重,不至于立即掐死林翊,但也让她觉得呼吸不畅,气息被挤得短而急促,胸口因此剧烈起伏。

    他看进林翊的眼睛,手上一点点用力,语调温柔缠绵:“我们不是说过的吗万世同心。”

    林翊被掐得满脸通红,双手本能地抓上慎渊的手腕,却怎么也扯不松一点。

    呼吸越来越困难,她张开嘴喘息,双腿胡乱地蹬着,把被褥蹬出一道道的褶皱。

    眼前慎渊的脸越来越模糊,她耳边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东西。她只觉得头晕,应该是肺的地方越来越痛。

    她就要被掐死了,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求饶讨巧的话以前都不用过脑子,成串成串地能往外溜,但现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半是因为慎渊真的下了狠手,喉咙被紧紧卡住;另一半是因为林翊真的不想再说了。

    以前她总觉得除了为国为民的大事,宁死不屈的都是傻蛋,命都没了还有什么尊严可言,可现在生死一线,她忽然能理解那么一点了。

    她到底还是个人,学过礼义廉耻,知道自尊自立,不想一辈子都在别人手底下委曲求全。

    她真的怕死,可她更想回家,虽然她的家乡遥不可及,是冥君扶辛都说不出来的地方。

    掌下的血管跳动清晰可辨,慎渊看着林翊的脸越来越红,那双眼睛里满满地倒映出他,渐渐蒙上一层死亡的灰白。

    女孩的挣扎也越来越无力,一开始还能胡乱地踢到他,现在只剩下微微的气息,睫毛无力地颤抖着,像是被风摧折的蝶翼。

    她微微仰着头,一段纤细修长的颈子,控在他的手里,稍稍用力就能折断。

    慎渊忽然觉得林翊这个样子更美。

    脆弱、苍白,像是精致的琉璃,能握在手里赏玩,轻轻一敲又会碎裂。

    他又用了一点力。

    脖子上再度一紧,林翊彻底不能呼吸,脑子里一片空白,眼泪蓦地滴了下来。

    兜兜转转,她终于可以归家了。

    在林翊昏迷之前,慎渊忽然松开手,手背上被泪滴到的地方像是融化的蜡油,在肌肤上兀自燃烧,烫得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他的睫毛也颤起来,眼瞳里的火渐渐熄灭,只剩下灰烬。

    新鲜的空气涌进口鼻,林翊本能地大口呼吸,贪婪地把空气压进肺里,眼泪却没有止住,不受控地往下掉。

    她胡乱地抹了两下,眼前一片水雾,她想和慎渊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牙关不自觉地颤抖着。

    慎渊忍住替她擦泪的冲动,把犹自热烫的手背到身后,居然露出点荒凉的笑:“好。我放你走。”

    他再不停留,转身走出去,出门前抬袖一拂,叶榕的身体一同消失不见。

    林翊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地靠在墙上,紧紧揪着被子。她想着先前慎渊的样子,总觉得他疯狂恣肆到病态,眉眼间却藏着浓重的悲戚。

    三天后林翊下山,除了已经认主的寒霜和法宝,什么东西都没带,一辆驴车碌碌地回了山村。

    回的地方叫白羊村,说是有白羊显灵过,林翊对显灵不显灵的不是很感兴趣,一下车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院子不算大,几间瓦房,两条黄狗,还有十来只满地跑的鸡,相对而言生活水平还算不错。和慎渊的院子那种清雅静谧没法比,但多了几分烟火气,就显得像是人住的地方。

    林翊有种微妙的感觉,好像这个院子更像是“家”。

    一圈转罢,又走过来两个人。十四五岁的少年,牵着个五六岁的女童,身上的新衣服艳丽干净,两张脸都晒得微红。

    少年一愣:“这是……”

    “是燕儿!是你阿姐!”林母连忙招手让少年靠近,又和林翊说,“这是宝儿,这是迎春。”

    林翊看看林宝,再看看林迎春,艰难地朝他们笑笑:“我是林翊。”

    林迎春没什么反应,林宝却忽然激动起来:“阿姐真是阿姐你,你不是在仙门修仙吗,怎么回来了”

    林迎春只在别的孩子嘴里听说过仙门,顿时也兴奋起来,甩脱林宝的手,小跑着到林翊边上,踮着脚尖:“仙门真是仙门啊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林母一听,怕林翊伤心,刚想让两人别说了,却听见林翊不咸不淡的声音:“先前是在仙门修仙,不过我现在脉络全断,不能再修仙啦。”

    她弯下腰,轻轻拍拍林迎春的肩:“仙门在仙山,四季如春夏,你想看的话好好努力,说不定自己就能进仙门呢。”

    林迎春听不懂前面的话,只最后一句,顿时兴奋起来,拉起林宝的手:“哥哥也去!也去!”

    林母见几个孩子相处还算和谐,又欣慰又心酸,上前把林迎春拉开:“好了好了,阿姐刚回来,别吵着她,让她好好休息。”

    林宝点头,抱起林迎春。他不是多健谈的人,陡然见到林翊,虽然是自己的亲生姐姐,一开始的激动过去,反而涌上来一点见陌生人一般的羞涩。

    林迎春还不懂人情世故,只觉得这是姐姐,一开始的陌生感熬过去,在林宝怀里扭来扭去,想到林翊边上去。

    林宝连忙抱紧林迎春,小女孩扭得更厉害,朝着林翊说:“阿姐,阿姐!阿姐吃糖!”

    她向着林翊伸手,小小软软的掌心里是两颗油纸裹起来的糖。

    林翊觉得吃这么个小女孩省下来的糖好像不太好,下意识地摇头:“你吃吧。”

    林迎春却固执地伸着手:“吃呀!”

    林翊还是摇摇头。

    还是林母觉得不对劲,拿了一颗糖强塞给林翊:“迎春省下来给你的糖,你就好好拿着。”

    她又转身,把林迎春的手折起来包住剩下的那颗糖:“阿姐已经拿了糖了,剩下这颗你自己吃。是阿姐省给你吃的,乖啊。”

    林迎春想了想,欢欢喜喜地把糖收回去,朝着林翊甜甜地笑了笑。

    她长得可爱,这个年纪的女孩又有点微微的婴儿肥,脸上两团晒出的红晕,就像年画上的娃娃。林翊看着看着也笑了一下:“谢谢。”

    “好,这样好。”林母拍拍林翊的肩,“走,娘带你去看你的屋子。”

    林翊茫然地点头,被林母拉着进了瓦房。

    瓦房里属于林忆的那间小小的,一张榻,一个柜子,除此以外没什么东西。

    林母从榻边的柜子里抱出被褥铺在榻上,边拍打灰尘边说:“这屋子小了点,打扫起来也方便,有事没事过来扫扫,就像你还在一样……被子褥子都是年前晒过的,不脏,等今年秋收,娘给你换新的。”

    被褥的价格应该不低,林翊连忙阻止:“不了不了,我觉得这个旧的也可还行……”

    林母的手一顿,忽然说:“燕儿,你是不是觉得家里没钱给你买新的”

    林翊哪儿敢说实话,含含糊糊地说:“……也不一定我太久没……没回来,不知道什么情况。”

    “燕儿,娘知道这地方比不上仙门里气派阔绰,但也不会让你受委屈。”林母铺好被褥,直起腰,“娘这就和你爹商量去。”

    林母实践能力过强,林翊都来不及阻拦,她已经出门去找林父了。

    门“哐”一声关上,林翊无力地往榻上一坐,抬手抱住了头。

    理论上她是实现了愿望,成功地把自己作出了问玄门,白羊村一听就不是能在剧情里拥有地位的,接下来如果找不到回家的方法,大概是庸庸碌碌种田到老。

    忽然有了父母,还有了弟妹,一家人看着都是好人,但林翊却觉得心里有些微妙的空,连她自己都说不出在想什么。

    到底不过是书中世界,犹如梦境。

    她仰面躺在被褥上,隔着捂脸的双手,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