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章 错认

作品:《烬欢

    江晚吟扑过来的那一刹, 陆缙心口被填的满满当当的。

    被人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信任着,大抵便是这样的感觉。

    鬓乱钗摇, 白净的脸颊上溅着血迹,双腕亦是被绳索勒出了深痕

    狼狈至此,让人不敢深想这一晚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当看见这一幕时, 陆缙臂上青筋暴起,落下去的手动作却极轻,用指腹抹去她脸上的血迹,低声安抚道

    “没事了。”

    江晚吟抓着他的手臂, 才能确认这不是错觉。

    她以为不会有人在意她了。

    她以为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可是还有一个人,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连她的名声都兼顾的极好。

    江晚吟想说的太多,话涌到了唇边,反倒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只抓紧了陆缙的衣袖,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两人相对无言, 却极有默契。

    裴时序盯着眼前这一幕, 手心陡然抓紧, 抓的车窗上的木刺深深嵌进了手心,扎的满手淋漓。

    陆缙敏锐地察觉到了一道侵略性的视线。

    他单手握着江晚吟的肩,以一个保护性的姿势将她护住, 目光似箭的射回去。

    两人目光交汇,针锋相对。

    谁也不让谁,谁也不避讳。

    仿佛弓着身,蓄势待发的狼。

    江晚吟夹在两道凌厉的视线之间,纵然再迟钝, 也意识到了些许不对。

    但她完全想不到那人会是裴时序,自然也不会想到这目光是冲着她来的。

    她擦了擦眼泪,微微扯住了陆缙的衣袖“姐夫,这人戴着面具,好像是传说中的红莲教首”

    “我知道,你退后。”陆缙握着江晚吟的肩,将她藏到他身后,“不要出来,我去去就回。”

    “好。”江晚吟嗯了一声,不知为何,总觉得对面那人很危险,又对陆缙轻声道“前面是悬崖,山路很窄,你要小心。”

    裴时序一手撑着地,一手捂住心口,鲜血顺着他的伤口汩汩的往外流。

    但伤口处的疼痛远不如眼前这一幕给他的冲击千分之一。

    那是他亲手养大的小姑娘,如今,却当着他的面扑进了旁人怀里。

    钻心蚀骨,不过如此。

    疼到他仿佛又回到了粉身碎骨的那一日,连呼吸都是满口的血腥气。

    裴时序忽然想到了他和江晚吟的初见。

    那时,他母亲去后,他卖身葬母,被林启明买了下来。

    去林府的那一日,天上飘着鹅毛大雪,马车刚刚停下,便有一个总着双丫髻,围着白狐斗篷,冰雪可爱的小姑娘噔噔的踩着雪跑出来,软软糯糯的喊了声“舅舅”

    林启明被喊的心都化了,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用胡茬子亲昵的蹭她,蹭的她咯咯的笑“这么冷的天,小阿吟怎么跑出来了”

    “我想你了,舅舅。”

    那小姑娘抱着他的脖子,说话温温软软的,十分招人喜爱。

    她耀眼的好似冬日的暖阳,在她面前,万物都黯然失色。

    彼时,裴时序还只是卖身葬母的少年,寒冬腊月里穿着一件单薄的棉衣,虽干净,但早已被洗的发了白,也并不合身。

    少年的自尊心作祟,他伸手扯了扯短了一截的衣裳下摆,压在身侧。

    小姑娘很快便注意到他了,从林启明的怀里下来朝他走来,一双水洗葡萄似的眼睛更是极为清亮,好奇的偏着头问他“你是谁是舅舅给我带回的哥哥吗”

    裴时序望着眼前的唇红齿白的小姑娘,一时语塞。

    林启明虽同情他,但商人重利,他将他买下来一开始只打算做个伙计而已。

    他更生怕他手上的冻疮吓坏了她,背着手往后躲了躲,沉默的没说话。

    林启明听着江晚吟童稚之语,抚着掌笑了“阿吟想要哥哥吗”

    “想”小姑娘认真的点头。

    “好,阿吟想要什么都可以。”林启明大笑,又转身对他道,“你要不要做我的养子”

    裴时序沉默地点了头。

    自此,因为江晚吟的一句话,他从一个伙计,成为了林家的三郎。

    也因为这一句话,那时,他发誓,这一辈子,无论江晚吟要什么,他都会无条件的满足她。

    哪怕她要他的命。

    可他唯一不能容忍的是她不要他。

    尤其对方还是那个人。

    不过短短的四个月,发生了什么

    裴时序盯着陆缙,目光如炬,握着插进心口的匕首缓缓往外拔。

    陆缙盯着那张银狐面具,右手按在自己身侧的配刀上,亦是随时准备抽出。

    越近,更近,两人皆拔了刀,目光逼视,就在陆缙伸手即将碰到裴时序的那一刻

    忽然,贺老三一行杀了回来,跳在车厢顶上,一刀劈了过来。

    “找死”

    陆缙立即挥刀一挡,刀剑相砍擦出了四溅的火花。

    两人对峙的这一刻,另一人则从跳进了车厢,缰绳一勒,架着马车往前窜出几丈远。

    是黄四。

    紧接着,黄四立马掀帘,捂住裴时序的伤口“教首,你怎么样”

    黄四一行本已走了,远远看到了裴时序的马往崖边来,顿时心生不好,也立马掉了头,徒步往回赶,比他稍晚了一步。

    没想到就这一步,裴时序已经重伤。

    此时,裴时序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再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看到了满手鲜血的江晚吟,他眼神顿时血红“是你做的”

    “贼娘们”贺老三亦是看到了,与陆缙相抵的手又添了一分狠劲。

    陆缙生生将他抵了回去。

    然此时黄四也擂起了百斤重的禅杖,又一杖捶了下来。

    刀剑相撞时发出激越的一声,陆缙双臂被震的发麻,一脚抵着身后的山石,生生的抗了下来,踩的身后的山石都生生迸开。

    但以一敌二,且对方两人皆是打斗的好手,即便他再厉害也极为吃力,斧钺与刀剑相砍,砍的刀刃都卷了边,擦声极为刺耳。

    此时巡检司的人因为离得远还在驾着马往这边赶,江晚吟又在他身后,他投鼠忌器,还得时时顾着她,陆缙眉间一凛,当机立断回头对江晚吟道“你先走,去和巡检司汇合。”

    “可你怎么办”江晚吟急着问。

    “我没事。”陆缙冷静地道。

    面对这群亡命之徒,江晚吟知道自己再留下去只会给他添乱,她手中又无武器,只好往后退“你千万小心。”

    “想走没那么容易。”黄四一行此刻恨极了江晚吟,哪里愿放她走,回头对贺老三吼道,“我挡着,你去抓她”

    “好”贺老三收了刀便侧身去抓江晚吟。

    “想抓她,先过我这一关。”

    陆缙眼一垂,单手执剑,颇有些一夫当关的味道。

    “口气这么大,那我偏要试试”

    贺老三一挑眉,挥着斧钺砍过去,但每回都被生生拦住,震的他虎口发麻。

    他一落下风,黄四又立马补刀,陆缙不得不又分神去拦。

    就在那一瞬间,贺老三窜了出去,一刀砍向江晚吟。

    江晚吟侧身一避,躲到了悬崖边险险的避开。

    与此同时,陆缙也抽出了身,贺老三被他一刀砍在肩头,生生停下了动作。

    然就在她以为避开了的时候,因着晨起下雨,崖边满是碎石,她脚底踩的碎石沾了泥水,猛然一滑,不受控制的仰跌下去。

    “姐夫”江晚吟失声。

    陆缙立马飞身扑过去拉住她手腕。

    然为时已晚,江晚吟整个身子都悬在了空中,直接将他一起拖了下去。

    郑巡检连忙去拽,但只拽住了陆缙的一片衣角,刺啦一声,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两个人就一起坠下了数丈深的溪涧

    “陆大人”他趴在崖边,惊叫道。

    当听到江晚吟喊的那一声时,黄四猛然回头,顿时如晴天霹雳。

    原来他一直弄错了人

    他连忙回头,望着已经晕过去的裴时序顿时觉得闯了大祸。

    “教首”黄四连忙扶住他。

    但此时,巡检司的人已经追到了,黄四一行顾不得后悔,厮杀了一番趁机重重甩了一鞭子,策马带着昏迷过去裴时序离开。

    巡检司连忙去追,但陆缙的命他们更担待不起,追了一段发觉无果后便立马折身。

    “郑大人,陆大人掉下去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有胆小的巡检使趴在崖边,望着底下瞬息即逝的溪涧吓得魂都飞了。

    郑巡检亦是吓呆了,陆缙可是开国公府三代的独子,天子亲侄,他若是没了命,开国公必定饶不了他,长公主也必会扒了他的皮。

    “废什么话,还不快找这山崖不高,底下又是湖,便是坠下去,想来想来也不会有性命之忧。”郑巡检强撑着道。

    理是这个理,但不巧今日晨起刚下了雨,又是汛期,山洪湍急,水势汹涌,等他们一行人下了山找到坠崖的地方时,没说连人,连一片衣角也找不到。

    四野茫茫,只余奔腾的溪涧呼啸而过。

    郑巡检一行无奈,只得快马回了国公府通禀,增派人手。

    当听到陆缙坠崖的时候,长公主一个字未言,当即便晕了过去。

    “平阳”

    开国公立马扶住她,用力的掐了掐她人中,又灌了一碗参汤下去,她方醒来。

    然长公主一睁眼,便抓着陆骥道“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巡检司已经全部出动,我手底下巡防营的人也都进了山,郑巡检不是说了,那山崖不高,下面又是深湖,且二郎会水,听闻那个小娘子也是会水的,大约只是水流太急,将他们冲到别处去了,一时回不来罢了,你勿要忧心。”陆骥扶着她的肩。

    “对,二郎水性极好,他的水还是我亲手教的。”长公主安慰自己,可嘴唇仍在颤抖,“可万一呢老爷,我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他若是没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不会的,二郎一向吉人自有天相,边关如此凶险他能化险为夷,何况只是山洪。”陆骥安慰她道。

    坐在上首的老太太亦是扪着心口“为何一个两个,年纪轻轻的都出了事咱们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了”

    长公主以为她口中的“年纪轻轻”说的是她的大郎,闻言愈发伤心。

    陆骥却想到了三个月前另一个坠崖的儿子。

    三个儿子都遭了横祸,他也不由悲从中来,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了

    全都一个个报应到儿子身上了

    这几日惊心动魄,江晚吟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她先是被人追,然后落了水,坠入无边无际的湖底。

    湖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那一刻,她被挤压到无法呼吸。

    与此同时,还有说不出的疲惫。

    有那么一瞬间,她自暴自弃的想不如就那么算了吧。

    报了仇又能怎么样呢

    死去的人活不过来了,而她也不必再把无辜的人拖下深渊。

    恍惚间,仿佛有人一直在将她往上托。

    在她呼吸不过来的时候,给她渡气。

    山洪席卷,水势浩荡,不知过了多久,水势褪去,重见天日。

    她觉得自己好似被拍在了滩上,四野茫茫,月明星稀,随后又被人抱起,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去。

    不知为何,她今日总是想起裴时序。

    七岁那年,她贪玩落水之后,裴时序也是这么背着她,一步一步的踏着青石板路回去的。

    那是她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因为害怕,他背着她的每一步她都记得格外清楚。

    在那之前,他们的关系还不算太亲近。

    自此之后,江晚吟分外的依赖他。

    尽管后来,裴时序说他当晚并没救过她。

    但他们当时刚争执过,江晚吟只以为他是在说气话。

    时隔数年,他的脊背还是一样的宽厚,肩膀还是一样的宽大。

    他们原来一直没变过啊

    江晚吟紧紧抱着他的肩膀,仿佛回到了小时。

    不知睡了多久,江晚吟混混沌沌间,忽然又意识到,不对,裴时序早就不在了。

    那么救了她的,背着她一步步往外走的,又是谁

    脑海中忽然出现了另一张脸,一张更加凌厉且成熟的脸。

    江晚吟猛地睁开眼。

    陆缙也察觉到了背上的动作,脚步一顿“你醒了”

    江晚吟嗯了一声,尚有些没回神。

    她努力睁着双目去辨,仔细一看,果然看到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

    是陆缙。

    “是你啊,姐夫。”

    江晚吟怔怔的看着他,眼中先是震惊,震惊过后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陆缙一贯敏锐,脚步一顿,掀了掀眼皮“不是我,你以为是谁”

    江晚吟如当头泼了一盆冷水,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