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2章 试探

作品:《烬欢

    陆缙的确变了。

    两年不见, 他周身的气息沉稳许多。

    薄唇微抿,不怒自威。

    饶是安平这两年见惯了腥风血雨,被他看了一眼, 仍是有些心惊。

    “你想多了。”

    紧接着,陆缙淡声道“你也说两年了,人都是会变的,从前是从前, 现在是现在,我成了婚,要周全的事太多, 自然不能从前一样随心所欲。”

    陆缙在说到成婚时语气微微加重,安平立马便听出了他的提醒。

    也对,他是成了婚的人,自然不会像从前一样,不想管的便不管。

    再说, 即便他当真对那个小娘子有意, 又同她有何干系

    安平没身份,也没资格追问,便只轻轻一笑揭过去。

    两人正说话间, 江华容匆匆地赶到了,站到陆缙身边“郎君,三妹妹如何了,我刚刚替你赶制秋衣,没曾想只离了一会儿,竟出了这样的事。”

    “人没事,只是高烧未退,尚未醒。”陆缙道。

    “那便好。”江华容平了平气, “我平常便教导三妹妹要知恩图报,听闻当时事态紧急,会水的婆子的不多,幸好三妹妹跳了下去,否则宛宛”

    江华容说着便拿起了帕子,安平凑上去握了握她的手腕“宛宛也无事,表嫂不必担心。”

    “那太好了,幸好老天保佑。”江华容拭了拭泪,反握住她指尖,“只是今日出了事,府里乱糟糟的,恐是没法好好招待你了,等改日我必定亲自上门作陪,郡主莫怪。”

    安平心思敏感,听出来江华容这是在赶客。

    她就那么忌惮她吗

    可她如今刚回,什么手段都还没使呢。

    安平心底暗笑了一声。

    这话的心思未免也太浅显了些,果然,下一刻,陆缙微微皱了眉。

    安平却用眼神示意他,摇了摇头,顺着江华容的话说下去“都是一家人,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宛宛同吟妹妹无事便好,我刚回,王府里一堆事等着收拾,改日收拾好了再请表嫂你上门,表嫂可一定要赏脸。”

    江华容见安平还算识趣,也陪着笑脸“好啊,我到时必定却之不恭。”

    江华容还要说,陆缙却打断了她,语气微沉“时候不早了,你去看三妹妹吧,我送安平回去。”

    江华容听得陆缙要亲自去送,手中的帕子忽地收紧。

    “不必了,我待在这府里的时候不必表哥你少,哪里需要你送。”安平也推辞道。

    陆缙却直接抬了步“走吧。”

    安平便只好跟上去。

    江华容盯着他们的背影,无端的又生了气。

    两人走到了门口,陆缙负着手,微微侧目,对安平道“今日是江氏说话不周,你莫要放在心上。”

    “无妨的,表哥你何必同我客气。”安平语气淡淡的,忽然又没头没脑的笑了一下,“其实,若是当初表哥你没去西北,换做是我,我未必会比她大方。”

    陆缙眼帘一掀“安平,都过去了,我成婚了。”

    “我不过打趣罢了,表哥你还是这么古板。”安平扑哧一笑,仿佛当真在打趣。

    陆缙眉间却并未松,只淡声道“你也不小了,卢麟已经不在了,也该想想婚事了。”

    “我知道,圣人可是允了我要赐婚呢,他说无论我相中哪家的郎君,只要开口,他便会为我赐婚。”安平浅笑道,说话时余光却在觑着陆缙。

    陆缙头也未回,只说“如此甚好,你父亲尚未回京,若是有拿不准的可让我母亲帮你参详参详。”

    安平眼中划过一丝黯然,她偏过头应了一声“这是当然,我从不与你们见外,你一贯知道的。不早了,马车来了,我走了。”

    陆缙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目送她离开。

    回府时,康平过来告知他陆宛也醒了,陆缙便回了立雪堂探望陆宛。

    陆宛自小娇生惯养,这还是她头一回命悬一线,一看到陆缙,眼泪哗的涌了出来,扑上来便要抱住他手臂“二哥,我好怕。”

    陆缙侧身推了一步,避开她的涕泪“有话好好说。”

    这种时候他竟还嫌弃她的眼泪

    陆宛扑了空,顿时更委屈了,含着泪瞪了陆缙一眼“二哥,你怎么这样”

    “没有我,你现在恐怕还漂在河里。”陆缙语气不善。

    陆宛顿时不敢再同他撒娇,心有余悸地吸了吸鼻子“是我不好,谢谢二哥。”

    “你该谢的不止我,救你的还有一人,你记得吗”陆缙道。

    “我知道。”陆宛记得很清楚那双托着她的手,她虽娇蛮了些,性子却不坏,急着问道,“江姐姐醒了吗”

    “尚未。”陆缙想起江晚吟,脸色一沉,“好端端的,你今日怎会落水”

    “我在与表姐斗茶,想去采荷叶上的露珠,一不留神踩滑了,跌了下去”

    “一不留神,你可知你一个不小心闹得府内人仰马翻,险些害了一条人命”陆缙沉了声音。

    “我、我也并非有意。”陆宛被陆缙一训,顿时缩了脖子,“我也没想到江姐姐会来救我,还害的她险些没上来。”

    “这话你不必跟我说,等人醒了,收起你的脾气,好好去道谢,否则下一回你怕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陆缙压着火气道。

    “我明白的。”

    陆宛这回是当真被吓到了,头一垂,眼泪啪嗒掉了下来,样子好不可怜。

    长公主正得了消息赶过来,一进门便瞧见陆宛这副模样,忙上前将人搂住,又乜了陆缙一眼“你妹妹刚刚才醒,她又不是有心,即便犯了错,年纪尚小,你何苦这般严厉”

    “她年纪尚小,怎么旁人和她是同个年纪,已经能舍身救人,她却只知闯祸”陆缙提了声音。

    “她”长公主一噎,“好了好了,今日的确是多亏了这江小娘子,待会儿我多给她些赏赐便是。”

    “母亲想怎么赏大夫说了,江晚吟落水伤了身,日后恐难再有孕。”陆缙掀了掀眼皮。

    “怎会如此”

    陆宛瞪着双眼,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事。

    长公主亦是没想到,没人比她更清楚不能有孕其中的心酸。

    且这小娘子尚未出阁,日后的婚事怕是难了。

    怔愣了一会儿后,她叹了口气“我倒是没想到,早就听说她身子不好,冒着风险还能去救宛宛,也难为她了,她既然是因宛宛得的病,无论说什么咱们也该治好她。”

    说罢,长公主便派人去找擅长妇人内症的大夫,又吩咐周妈妈道“这府里的药材、补品不管价值几何,只要对这江小娘子的病有益处,皆不必吝惜。”

    想了想她又道“等她醒了再叮嘱她,能治好自然好,治不好她的婚事也不必忧心,她若是愿意,婚事全都交由我来操办,我待她必会如陆宛一样,定会寻个让她满意的人家。”

    长公主这话极为周到,周妈妈直慨叹“有您这么帮衬着,这江小娘子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想必便是她醒了,也定然不会有怨言。”

    陆缙一听得母亲要帮江晚吟说亲,却微微僵滞,他正欲出言,外头忽又进来一个女使“公主,江小娘子醒了”

    “她醒的倒快,咱们且看看去。”长公主拉了陆宛便要起身。

    “公主且慢。”那女使迟疑道,“江小娘子醒是醒了,不过大夫说她上岸时撞到了后脑,脑中恐是淤了血,双目暂时、暂时看不见了。”

    “怎还会伤到双眼,严重否”长公主站了起来。

    陆缙亦是侧目。

    “倒不严重。”女使如实地回道,“大夫说只是一时的气血瘀滞,脉象上无大碍,开几服药养几日便好了。”

    “那就好。”长公主放了心,她思虑周全,转而又道,“虽不严重,但她双眼看不见到底行动不便,她那处又只有一个贴身女使并几个粗使的仆妇,怕是照顾不周,我看要不留在立雪堂同陆宛邻着住,等她好了再回去,宛宛你看如何”

    陆宛正心怀愧疚,闻言自然答应。

    说罢,一行人便打算去瞧瞧江晚吟。

    立雪堂的偏房里,江晚吟醒后眼前一片漆黑,着实茫然了一会儿。

    很快,大夫解释后,她便也没多想。

    只是受了寒,小腹疼的厉害,她蜷着身子,疼的额上直冒汗。

    晴翠一边拧帕子,一边叹气“娘子,我都跟您说了,不能跳,陆娘子那是长公主的独女,哪里会少的了人救,您但凡犹豫一刻,那些会水的仆妇小厮也该赶来了。您可知,您不但眼睛暂时看不见,身子恐怕恐怕不能再有孕了。”

    江晚吟指尖一蜷“我猜到了。”

    “那您为何还要跳”

    “怎么能不跳呢”

    江晚吟反问道,双目虽失了明,但眼中却格外的坚毅。

    晴翠不明白她也没什么稀奇,实则若不设身处地,旁人确实不知她的处境有多难。

    她的确是想报复长姐,但也要为自己和舅舅留好后路。

    圆房这件事她虽是被长姐威逼,但她毕竟是帮凶,事发之后定然会被清算。

    这些日子来陆缙对她的讨好毫无反应,她又没有别的凭仗,自然要多攒些别的筹码。

    因此陆宛的命她必救。

    再来一次,她还是会跳下去。

    至于伤了身,的确在她意料之中,毕竟,这天底下哪有“既要”“且要”的好事

    她养在商贾之家,以物易物的道理她十分清楚,她想要筹码,也必得付出同等的东西。

    如今这结局对她来说实在算不得坏,江晚吟想,甚至算得上是好事,到时她想抽身,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她捂着小腹,只是有一事尚不明

    陆缙得知她救了陆宛后,今日为何面带怒意

    他一贯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救了陆宛,这样合算的生意,他实在没必要生气。

    除非他在意她。

    所以看不得她糟践自己。

    江晚吟并不算愚钝,她只是不敢去猜这种可能。

    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心口突突的厉害。

    她同裴时序青梅竹马,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在裴时序出事之前,江晚吟从没想过自己会同旁人在一起。

    大约太过顺利,她也说不清他们究竟是怎么走到了一起,或许是裴时序刚来的那一年救了落水的她后,他们关系亲近了许多;或许是后来他带着她偷溜出去看花灯的时候,一点点生了情意;又或许是他和舅舅意见不合,舅舅气得要把他赶出去,她执意要跟他一起出去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细水长流,顺其自然,她从不需要去猜他的想法。

    陆缙则太不一样。

    江晚吟敬他,畏他,看不透他,故而不敢想象他会为她动心乃至失了分寸。

    这不就是她期待的吗但事到临头的时候,江晚吟忽然不敢承受。

    兴许这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呢

    江晚吟咬着下唇,心里烦的厉害。

    她正心乱的时候,长公主领着陆宛来了,江晚吟便暂且压了心思。

    长公主对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连陆宛待她也比从前亲近了许多,长公主甚至还提到要帮她料理婚事。

    这属实是关心的过了头,超出了江晚吟预料。

    江晚吟想说不必,长公主语气温柔却不容拒绝“这是我们公府的心意,你不肯接受是信不过我不成”

    这话已经极为妥当,再不接受倒显得江晚吟不识好歹。

    江晚吟便没法再拒绝了,又加之身体实在不适,她便留在了立雪堂里养伤。

    然而立雪堂同前院离得更近了,陆缙却再没来看过她。

    忽近忽远,忽冷忽热的,江晚吟越发摸不清楚陆缙的心意,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的压下。

    一晃便是三日。

    休养之后,江晚吟精神好多了,只是夏末还是热,加上她体寒,大夫不给用冰,每每睡醒后,口中都极为焦渴,后背也常常湿透。

    这一日午睡过后,江晚吟睁开眼,眼底忽然能看见一团模糊的光影。

    虽不分明,但隐约能辨出半掩的门前站着个黑影。

    大约是晴翠,怕她热着,开了半扇门通通风吧。

    江晚吟掀开被风吹的飘起的帷幔,有气无力的喊了声“渴”,打算等晴翠过来,让她将大夫叫来看看。

    很快,一盏茶便递到了她手边。

    江晚吟这几日一直在吃药,浑身乏力,格外惫懒,连眼也未睁,干脆就着那只手低下头去吃茶。

    一盏茶吃了半盏,温水入脾,口中的焦渴缓解了许多。

    “再倾些。”

    江晚吟觉得不够,又吩咐道。

    于是那只手又往下倾了些,这一靠近,江晚吟微微睁眼,却看见了一只过分宽大,骨节分明的手。

    虽看不分明,但这手的尺寸,显然不是晴翠。

    午后正是日光极盛的时候,江晚吟浑身一僵,浑身发凉。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看见了一身玄色直缀,再往上,面目虽还模糊,但这独一无二、高大挺拔的身形,不用问,便知是谁。

    是陆缙。

    可陆缙怎会突然出现在她房间,还代替晴翠替她倒水

    江晚吟一口茶堵在嗓子眼,无法动弹。

    陆缙亦是鬼使神差。

    这几日他正在气头上,不想见她,今日听见陆宛彻底好了,才过来看看。

    路过江晚吟的房间时,发觉她门没关,他便随手替她掩上。

    关门时又忽然听见她喊渴,他本不想管,但屋子里的丫头婆子却一个不见,大约是躲到哪个阴凉处偷懒去了,他又只好进了门帮她倒一盏茶。

    未曾想,她直接就着他的手饮起了茶。

    这般亲密,一时倒不好承认身份。

    反正江晚吟暂时也看不见,于是陆缙便将错就错,手腕一倾,算是发了善心,好心地多喂她几口,等她喝完再出去。

    只是他不知,江晚吟正好能看见了。

    江晚吟埋在陆缙手上吃着茶,现在心情极度复杂。

    眼盲有眼盲的好处,反倒能看见平日里那些深藏不露的情愫。

    譬如现在,陆缙此时的举动无疑是极为亲密的,甚至怕她未束的发丝垂到碗里,轻柔的将她垂落的发丝一撩,挂到了耳际。

    江晚吟状若不知,小口小口抿着茶水,心慌之下却不知茶水是何滋味。

    若说之前她还以为自己是自作多情,此刻看见陆缙对她的亲昵,却无需再怀疑了。

    他果然对她有意。

    只是不知他是何时对她起了心思,又到了何种地步。

    江晚吟眼睫一眨,打算试探试探,于是仍然装出一副双目失明,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将他当做晴翠一样吩咐道“有点凉了,我要热的,你帮我换一杯。”

    说完,她强装镇定,小心的观察陆缙的反应。

    陆缙微微挑眉,却没说什么,转身又从容地替她换了一杯热的。

    冒着热气的茶递到了江晚吟面前,陆缙举动丝毫不见不耐。

    江晚吟心口又是一晃。

    她抿了几口,扭过了头,轻轻咳了几声“太淡了,我口中无味,你再帮我拿一颗蜜饯来。”

    陆缙心思敏锐,疑心江晚吟是发现了。

    再一垂眸,打量了江晚吟一眼,发觉她双目放空,眼神空洞,仍是一副失明的样子,便没多想,又转身从果盘里替她取了一枚糖渍青梅,塞到她嘴里。

    只是当他撤出手,指尖却被咬住了一截。

    微湿的触感一擦过,一股熟悉的感觉直冲天灵盖,陆缙喉间轻微滑动,沉沉地盯着江晚吟。

    江晚吟却若无其事,仿佛刚刚当真只是不小心,甚至冲他笑了一下“这青梅真甜,晴翠,你不妨也尝尝。”

    “晴翠,你怎么不说话”

    “喔,我忘了,你早上说过你着了凉,嗓子哑了。”

    江晚吟自说自话,腼腆的笑了下。

    陆缙没说话,只转身扯了张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下指尖,往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过来,惹得他浑身窜起一股热意。

    等身后传来衣料坠地的声音,陆缙方压下不合时宜的情绪,回头察看。

    这一回头,却看见江晚吟咬着唇,又唤了他一声“晴翠,我好像起疹子了,你替我将妆奁旁边的香粉拿过来扑一扑。”

    陆缙从善如流,拨了拨珠翠钗环,从中拈起了一个掌心大的鎏金香粉盒递了过去。

    江晚吟却没接,反倒解开褙子,缓缓转过了身。

    “我看不见,你帮我将抹胸解开,好不好”

    她轻声道,声音清清浅浅的,毫不设防地将背上一根藕荷色带子塞到了他手里。

    那带子尚有余温,勒的她微微颤着,几乎快绷不住。

    陆缙指尖一烫,手中的香粉盒“咣当”一声坠了地。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