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作品:《春心燎原

    南音足够聪慧, 绥帝才会和她讲得这么明白。她领会其中的意思,垂眸认真思索了会儿,还是道“弃我去者无需留。”

    如果她想要虚假的温情, 十余年来有无数这样的机会。

    绥帝深深看了她一眼,颔首说了句好。

    是否要因南音而给慕致远照拂之事就此定下, 二人没有再议论科举。用过午膳,绥帝教她练了会儿字,再看着她入睡才离开永延轩。

    云淡了, 暖阳显得愈烈, 全英令内侍撑起黄罗伞遮阳, 纳闷地自言自语, “真是奇了,钦天监明明说过几日又有大雪, 这天儿能变得这么快么”

    实在是这短暂的暖, 给他的感觉太不真实。

    从去年的寒冬至今, 绥朝各地雨雪天都较多, 有不少州县都闹起雪灾, 路途冻死之人不知凡几。

    上诉灾情的折子飞至御案前,在绥帝抄了卢家后, 都得到了即将有钦差前去赈灾的回复。

    等韩临从范阳归来,国库想必又能有一笔大进账。

    擢升内卫统领后就常常忙得脚不沾地的林锡抄甬路赶来, 在绥帝身前止步, 俯身拱手道“陛下此前命臣查探的消息,已有了眉目。”

    “嗯, 去御书房说话。”

    林锡回复的,还是那日绥帝吩咐的先帝之事,主要是查清先帝驾崩前身边有哪些人, 言行如何。

    三年过去,许多事情已不可考,且当时在场的要么如今身居高位,要么退隐江南。林锡不可能去逼问本人,只能通过各类记载和对其他人的旁敲侧击来调查。

    幸不辱命,他已经把绥帝想知道的查了个七八。

    “据查,先皇驾崩前有十余名官员在殿外待诏,殿中有玉贵妃、四皇子、上平侯韩嘉、镇国大将军孟由、户部尚书严礼、兵部尚书秦英,以及王氏、崔氏、卢氏族中的三名小官。另,殿中侍女六名,内侍八名,侍女有四人在宫中服侍,二人已放出宫,八名内侍现今仍在内侍省。”

    先把人一口气道出,林锡接着讲他们是因为何事被传召进殿。

    当时先帝龙体抱恙,玉贵妃和四皇子常常在身旁侍疾,让先帝备感动容,与大臣议事时也常常不避忌这俩人,还在暗地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据称那一日其实没甚么特别的,先帝之前病了好一阵,累积了几件重要的政事,便一同召了许多人来。至于那三个世家的小官,纯粹是进去挨骂给先帝出气的。

    谁都没想到意外来得这么快,先帝正激昂发声之际,恶疾突发,浑身抽搐不止,竟只来得及和凑到他身前的玉贵妃喃喃了几句微不可闻的话,就永远地阖上了双目。

    他最后想说的话,其他人已不得而知,而玉贵妃坚称陛下是下口谕传位给四皇子。倒是有那么一批官员支持她,可惜这股河流的力量太小,不足以与世家的汪洋大海抗衡,很快就被镇压了下去。

    如果先帝在位的时日再长些,也许真能给四皇子铺出一条平坦大道。可惜他御极十六载便驾鹤西去,留下的许多事都还只做到一半。

    站在绥帝的角度,却是他的幸运。他因先皇突然驾崩和世家支持,在从道观回宫后才能那么快坐稳龙椅。

    那些世家因他的出身和际遇对他无比信任,让他在登基元年就拿到了一半兵权,而后每一年都在扩大势力,及至如今,大绥七成的军队都尽在绥帝掌中。

    这才是他行事如此强势的原因。

    所有在场之人的话都被史官提笔载在书中,没有记下的,也尽数呈在林锡的纸中,绥帝看过后,没有发现甚么不寻常。

    他又问“当时留在长安城的皇亲国戚有哪些”

    林锡迅速回,“除却玉仙长公主和康王,其余人都在长安,玉仙长公主因体弱在外求医,康王亦是如此。”

    康王是先帝所出的大皇子,他的出身尚可,其母为太傅之女,虽不是出自甚么百年世家,但论地位也差不了多少。可惜大皇子生来便有腿疾,只这一点,便让他注定和皇位无缘。

    许是天生有疾,他常年显得病恹恹,不过性情颇为温和,即便是绥帝离宫前和他关系都不错。

    他的母妃及其本人一直在寻求治愈腿疾之法,宫中太医不行,就寄希望于民间一些隐藏的“神医”。

    说起来,绥帝也许久未见他了。绥朝虽有亲王无令不得离开属地的规矩,但对于他,先帝是给了特赦的,允他前往各地寻医。

    几番沉思,绥帝仍未发觉异样,但心中隐隐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

    南音药瘾之事虽已因长安卢家的灭门了了,可他自那日后就在查,除却皇祖嘉太妃,还有谁能够给卢家助力。

    即便查了这些消息,依旧思索不出结果,更不知那是不是他想的太多。绥帝暂且放下,转而对林锡道“几日后朕将在金銮殿对众学子殿试,当日你亲自率内卫在外把守,凡入门者必搜身。”

    殿试的题目,他将会在明日同中书令等人商议后,着礼部誊抄好。

    端看会不会真有那么大胆的人。

    大雪纷纷,如钦天监预测的那般,整座长安城又是连着几日落雪。

    透过棂窗上的油纸,隐约还能看见雪花簌簌落下的模样,南音坐在散着暖流的薰笼边,抬眼便能望见外面的场景,这样清晰的世界不得不说令人感觉实好。

    崔太后坐在她身侧,对雪景看怔了,“当年进宫时,也是这样大的雪。”

    彼时她抱着为家族、为长姐、为外甥的心,怀着一腔意气进宫,前面那些年的挫折磨难都熬过去了,本以为

    罢了,不说这些。

    崔太后道“你染上药瘾这样大的事,他竟都不派人和我说一说,叫我隔了这么久才知道。”

    南音自是为绥帝说话的,“太后娘娘前阵子也一直在病中,两个病人凑一块儿,岂非是雪上加霜,也让陛下为难。”

    崔太后想说甚么,但想到即便在二人闹得最僵的时候,绥帝也没有落下去鸾仪宫给她请安,说不上甚么不孝,于是把话咽回去了。

    她慢慢缓了过来,在崔家人的劝谏下,对于之前的事也没了那么大的怨气。

    这种时候她确实也不能和绥帝闹太僵,不然绥帝对崔家的这点情分,也要被磨没了。

    只是每每思及卢家的惨案,再看到受其所累的南音,太后实在是哪个都怪不起来。

    “瘦成这般,可见其中不容易。”太后伸手,明显发觉南音手腕细了一圈,一手握去竟还有不少空隙,本就不大的脸变得更小,下颌尖尖,正是她从前不喜的那种迎风就倒的柔弱美人儿。

    她道“等完全戒了这劳什子药瘾,定得好好补一补。”

    南音颔首,“娘娘也是。”

    她的目光凝视着太后,认真说“您憔悴了许多。”

    明明比她小这么多的小姑娘,染了难以戒除的药瘾,温柔品性依旧不改。在她的身上,太后竟感受到了以前在长姐那儿才有的包容,和一丝可以依靠的感觉。

    一时恍惚,太后竟抱住南音,双目微红着不说话。

    几个亲近的女官见状,忙遣退他人,留南音怔了怔,抬手轻拍太后。

    “陛下也是敬爱孝顺娘娘的。”南音说,“娘娘那几日不愿见他,我常见陛下着人送汤、送补药去,太医每日去诊平安脉,陛下也会召来细听。”

    “你却不知,他那日是如何的神色和语气。”太后幽幽道,“陛下强势独断至此,对大绥真不知是福是祸。”

    “从前我以为他当真一心求仙问道,以为这孩子被他的父皇伤透了心,不再留恋红尘。还多次为他说话,驳了不少臣子的劝谏,如今看来,却是隐藏得极深,连我也瞒过了。”

    是这样么南音忆起最初几次遇见先生的模样,他那会儿确实比如今要冷得多,并非说对她的态度,而是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出的感觉,所以她第一次就猜测,他是前往清乐宫参道的贵人。

    因为她自小出入道观,感觉大都是修道出家之人,才会有这样的气质。

    这不是能装出来的。

    她想,或许先生确实心中一直藏着对世家的谋算,但在爆发之前,他肯定不曾故意骗人。

    “娘娘如果是因为陛下骗了您而伤心,不妨直接去问问。”南音建议,“去问陛下本人,不是比独自揣测更能知晓心意吗”

    太后微怔,“去问他素来喜欢藏心事,内敛得很,我问便会说了”

    “那也总比娘娘和陛下都藏在心里好。”南音说,“就算陛下有些话不方便或者不想道出口,但他至少知道了您的意思,下次再有类似之事,多少会顾虑一二。”

    太后并不赞同她的说法,可确实有点心动,同时意识到在她没有来永延轩的这些日子,南音和绥帝的感情似乎有了不小的进步。

    “你和陛下”她想问的话,被挑帘的侍女打断了。

    “太后娘娘,金銮殿那边的殿试结束了。”

    太后顿时起身,“哦快说说。”

    侍女彻底打开门帘,将其系在两边,一名报消息的小太监迈着小跑的颠步朝里来了,躬身行礼道“奴婢给太后娘娘道喜来了,崔三公子在殿试上一鸣惊人,被陛下钦定为探花”

    这可真真正正是意外之喜,太后嘴角上翘的弧度都按捺不住了,连声说有赏,而后看着南音想起了甚么,又问,“可还有喜事”

    她问得委婉,小太监心里自是门儿清,继续喜气洋洋道“慕娘子的表兄,出自相家的那位公子夺得了头名,正是此次科举的状元”

    南音也坐不住了,微微睁大眼,“状元”

    虽然从前几日绥帝和礼部尚书的对话中,她知道表兄相如端文采不凡,没想到竟是状元之才

    小太监连连颔首,“陛下亲口夸状元郎书通二酉、骨气奇高,是不可多得的国之栋梁。”

    当然,夸相如端的同时,也不忘多捧几句崔三公子,总之在小太监的口中,金銮殿中独这二人大放异彩。

    太后亦为南音感到高兴,她知道南音和同胞兄长感情平平,反而是外祖那边的表兄对她维护更多,因此又道了一声赏。

    小太监得了两份赏,心底美滋滋的,接着道“全总管说了,待会儿陛下会领状元郎和小探花到鸾仪宫去拜见太后娘娘。”

    太后立刻明白其中意思,直接传辇来,带着南音往鸾仪宫去。

    相如端去岁及冠,刚过完年二十有一,崔家三公子就更年少了,才十八岁。二人都能说是少年英才,且其中一个出自崔家,如何让太后不高兴。

    “真是我误会陛下了。”在辇上,太后含笑这么说,“我当他也会跟着毫无缘由地打压崔家呢,看来待自家人还是有心的。”

    “陛下行事向来有据可依。”南音轻声,“不过娘娘切不可说是因崔家如何或不如何,定是崔三公子本身才华横溢,与其他无关。娘娘这样的说法,不仅会让其他人觉得陛下不公,对崔三公子也无益。”

    太后敛了神色,细细思索南音的话,而后点头,“言之有理。”

    平时的太后自不会表现这么明显,实在是她近日因绥帝的举动伤心了好一阵,如今结果和意想之中截然不同,反差太大,才来不及思考。

    她没有说太多的话,但对南音的坦诚劝言自是记在了心底,原本因绥帝对南音过度偏爱而生出的一点异样都消散了不少。

    回到鸾仪宫更衣备赏,如此过了些时辰,便有通传的消息到。

    太后就让南音坐在身侧,座位很是亲近地靠在一块儿,不多时便有几道身影穿过大门,愈发清晰。

    为首的自是绥帝,他最为高大,一身朝服尚未更换,九爪金龙在玄色袍角间腾云驾雾,由远及近间,帝王的气势亦愈发明显。相比较之下,他身后的二人都还太青涩了,行走时眼中都止不住对天子的敬慕之意。

    “母后。”绥帝停顿唤了这么声,就自发走了上去,坐上早就为他备好的位置,在南音左侧。

    相如端和崔攸齐齐行礼,朗声道“见过太后娘娘”

    两个出众的人才立在眼前,且都相貌俊秀,十分讨喜,崔太后笑成了慈母般,吩咐给二人赐座,又立刻行赏。

    按礼,崔攸是天子表弟,太后的侄儿,带他进后宫拜见是毫无问题的。相如端和皇家无任何关系,绥帝却带他一同前来,独独落下榜眼,对此无人置喙,太后还先夸了相如端,“果真是器宇轩昂,不愧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

    虚礼都行过了,崔攸崔三郎也少了几分拘谨,颇有些向长辈撒娇的意味,“姑母怎么尽夸状元,而不夸夸我难道这第三名就入不得姑母眼了么”

    崔三郎是太后二哥的幼子,平日里虽然学问好,但也做尽了猫憎狗嫌的胡闹事,他能得到绥帝肯定被点为探花,太后是非常满意的,听了这话便招手,“人家确实比你厉害,这还要吃醋不成真真是个孩子。”

    崔三郎文采好,心性也好,独独面对长辈时习惯拿出孩子的模样,还欲向太后说甚么,余光瞥见绥帝扫了眼南音手中的茶,似乎发现凉了,便着人去换,然后又唤侍女另取外衣给她披上,不由呆住,嘴巴张了半晌没说话。

    这、这还是他那个不近人情的表兄吗

    崔太后轻咳两声,唤回他的注意力,示意他不该看的别看,再抬手召相如端上前,“哀家听说状元郎已及冠,可取了字”

    “回太后娘娘,家严亲自所取,是为行止。”

    “好字,高山景行,望你品德与才华都能不负陛下重望,能够为其分忧。”

    相如端郑重应是,没过多久,太后续与自家小辈说话,他的注意力便也不可避免分到了南音那儿。

    在外人面前,绥帝其实还是比较收敛的,一应关怀都交给侍女去办,饶是如此,依旧能看出他对南音的关注。

    毕竟这么个看着冷心冷情的帝王,流露出一丝丝不同,都足以惹人注目。

    没想到南音竟得了天子的真心爱护。相如端一边为表妹感到开心,一边又不可避免生出担忧,小表妹柔弱善良,不知能不能在后宫长久生存。

    “行止表兄。”南音的呼唤令他回神,相如端瞥见绥帝亦在其后,忙站了起来,“表妹,不是,南音”

    他难得一见局促,生怕绥帝误会了自己。

    但绥帝若有误会,就不会这样光明正大地带他来见南音。

    作为比他们年长十余岁,登基三载的天子,绥帝的胸怀远比他们所想要宽广许多。但凡南音有所需,即便是明知爱慕南音的韩临,他也能传进宫,何况是相如端这么一个仅见了几面的表兄。

    南音眼眸笑成了月牙,一如相如端想象她复明后的那般美,“传膳了。”

    算是小小庆功宴,膳桌上自然不会拘束,南音借此和相如端坐在一块儿,兄妹俩聊了不少话。

    从她的口中,相如端得知绥帝为她治病而费的心神,担忧也少了许多。

    畅饮间,太后忽然问,“这次夺得状元,行止得回家一趟罢”

    功名大成,衣锦还乡,是常人都会做的事。

    相如端说是,“需得回去,给父母大人回命。”

    太后说好,道他若想把家人接到长安来,也可直接向宫中禀报,这点自是看在南音的面子上。

    “此事还不确定,得和二老商议过后才知。”相如端转向南音,微微含笑,“南音,陛下也应了,说此次可以一同带你回扬州探亲。”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