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5章 第 65 章

作品:《偷风不偷月

    楚识琛只睡了两个小时, 醒来稍一动,覆在他肩胛的手掌滑落后背,紧接着项明章也醒了。

    四目相对, 俱是惺忪,窗外天空灰黑, 项明章道“闹钟还没响, 再睡一会儿。”

    眼角干涩紧绷,楚识琛揉了揉,说“你睡吧,我不困了。”

    项明章也没了睡意“我梦见去浙江出差,没带你。”

    “浙江”楚识琛定一定神, 故意将重点落在后半句上,“没带我才好,要是连做梦都让我不消停,你这个上司就太刻薄了。”

    项明章问“那你有没有做梦”

    楚识琛撑起身体,抬手把垂落的发丝撸到脑后,胡诌道“梦见了彭总监, 大约是我太惦记他的缘故。”

    项明章皱眉“什么”

    楚识琛翻身下床, 笑道“我迫不及待跟他交接, 不行吗”

    两个人收拾了一下,回九楼销售部,楚识琛把连夜完成的报告又润色一遍, 打印出来, 重点的地方专门勾画标识。

    彭昕提早来了, 得知报告完成大喜过望, 立刻到秘书室听楚识琛交代内容。

    这份粗粒度的报告等于敲门砖, 彭昕激动地说“宜早不宜迟, 胡秀山的办公室层层关卡,我今天就去联系。”

    楚识琛道“能不能成功约上他,彭总监,就靠你了。”

    “不,是靠报告。”彭昕说,“楚秘书,幸亏有你出手,我有信心办成。”

    楚识琛欣慰道“好,有消息请马上通知我。”

    事情暂时过手,楚识琛能喘口气,家里牵挂他通宵工作,派了司机来接,他给剑兰浇了水便锁门下班。

    项明章正好从办公室出来,身上换了另一套备用的西装,很考究,像是要去赴约。

    楚识琛随口问“项先生,你不回家休息”

    一并往外走,项明章道“约了一位长辈叹早茶。”

    楚识琛默认是项家的长辈,或者老项樾的董事,没多问,搭电梯到一楼,早高峰大厅熙攘,他和项明章分开走了。

    回到家,楚太太心疼得很,让秀姐炖了滋补的汤水,还要带楚识琛去做按摩。

    楚识琛只想泡个热水澡,喝完汤上楼,唐姨已经给浴缸放满水,滴了噱头很足的植物精油,能放松能安神,他也不懂,反正闻着不错。

    泡到热水变凉,楚识琛出浴裹上睡袍,头发擦得半干,他拿起吹风机犹犹豫豫,打开对着脑袋晃了个来回,不习惯,遂作罢。

    卧房的门窗都关着,安安静静正适合补觉,楚识琛却没上床,拿了支雪茄绕到桌后坐着。

    刚要点燃,他抬手闻到精油留在皮肤上的残香,不忍让烟味破坏掉,熄了火,把雪茄搁在了桌面。

    时钟嘀嗒,楚识琛望着床,暗自心悸。

    在休息室补眠的时候,他听见了父亲的名字,沈作润。

    一定是梦,也只可能是梦,但他害怕梦到沈作润。

    父子永别的那个秋天,阴冷傲寒,沈作润确切的死亡时间被隐瞒,尸身关在公馆里,僵挺着,在安葬之前先等来了腐朽。

    直至五日后,沈家才正式对外宣告。

    这一切只有老管家清楚,连远渡重洋的母亲和妹妹都一无所知。

    所以楚识琛害怕。

    过去是他的决定,他的授意,如今他不敢轻易回想那一段,他这辈子都问心有愧。

    倘若父亲入梦,他根本不知该如何以待。

    早晨,项明章问他的时候,惧怯滔滔,隐藏在他伪装

    的平和之下,又不知会被看穿几分。

    楚识琛应该心虚,可是想到项明章,他竟生出一点讨要慰藉的企图。

    打开手机,楚识琛对着输入框发呆,删减数次,发了一条笨拙的问话你忙完了吗

    棠茗居茶舍,西庭院露天雅间。

    乌木桌上摆着六屉点心,一壶凤凰单枞,项明章正襟危坐,将一份精美的礼物推过去,说“这几天多有麻烦打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桌对面坐着那位老教授,鬓发斑白,目光矍铄,精神头不比年轻人差,说“项先生客气,那些资料能用得上就好。”

    项明章直白道“有用,但是不够。”

    老教授问“项先生还想了解哪方面的”

    项明章说“关于沈作润,还有被抹去信息的那个神秘角色。”

    这些天,项明章反复搜索、求证,都找不到更多的信息,本来想放弃了,但昨晚楚识琛听见“沈作润”的反应着实异常,他总觉得二者存在什么关联。

    老教授主要研究欧丽大街那块区域的纵向变迁,遗憾地说“我这里对沈家和沈作润的信息掌握有限,恐怕爱莫能助。”

    项明章问“那我应该找谁”

    老教授建议道“项先生可以去宁波看看,沈家当时是名门,如果有后人在,也许能找到一些遗迹。”

    项明章说“好,我会考虑的。”

    半壶茶饮完,老教授先行告辞,项明章留坐庭院中,思索着接下来的安排。

    宁波不算遥远,但文旅项目重见起色,胡秀山有可能答应见面,以大局为重,他暂时抽不开身。

    从起疑到现在,项明章一直在自己调查,本能的,他不想让第三个人涉足楚识琛的秘密。

    项明章一向不相信“直觉”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但这一次,直觉告诉他,他应该继续查,他的猜测不是胡思乱想。

    茶水变冷,项明章端杯饮尽,决定让许辽替他跑一趟。

    手机设置了静音,项明章掏出来看见楚识琛发的消息,已经过去四十分钟,估计楚识琛早就休息了。

    项明章回复忙完了。

    不料,楚识琛又发来好。

    项明章直接打过去,很快接通了“好什么好,找我有事”

    楚识琛抱歉地说“没有,我无聊。”

    “不像你。”项明章有些奇怪,“在家么,忙了半宿怎么不睡觉”

    楚识琛说“睡不着。”

    项明章问“所以睡不着的时候,你第一个想到的是我”

    楚识琛回答“是。”

    桌上的点心一块未碰,项明章忽然有了胃口,夹起杏仁酥咬了满嘴甜渣,然后温柔地命令“上床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手机里一阵窸窣,楚识琛听话地照做了,项明章道“我给你讲讲软件架构吧。”

    庭院里翠竹流水,桌上凤凰单枞逸散余香,项明章就着茶点“讲课”,术语专业,措辞严谨,不到一刻钟,耳边没了动静。

    楚识琛均匀的呼吸传来,项明章低笑,最后祝了句“好梦”。

    彭昕那边使出了浑身解数,辗转联系到胡秀山的秘书室。

    官方办事谨慎,胡秀山的秘书先代为沟通,经过四五次通话,又斟酌了两天,胡秀山终于答应项樾的约见。

    并且,胡秀山提出要佘主任参与,三方一起聊聊。

    这是个好兆头,佘主任是选型组的前技术组长,说明胡秀山明白项樾的目的,

    也愿意配合。

    见面地点安排在阑心,佘主任的办公室。胡秀山是上级兼新技术组长,项樾失误亏欠,双方探望佘主任都师出有名,一同碰面也就顺理成章。

    人不宜多,楚识琛是面谈的主力,把控整个计划和报告的核心,项明章亲自陪同,彰显出十足的诚意。

    见面当天,项明章和楚识琛准时抵达阑心文化园的行政办公区,信息系统支撑部门。

    佘主任的办公室不大,中规中矩的装潢,项明章进门关心道“佘主任,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挺好的。”佘主任康复不久,气色还可以,“多亏小孟在医院照顾,我都不好意思了。”

    楚识琛说“孟总监很内疚,终归是项樾的失误导致,我们对不住您。”

    佘主任无奈退出选型组,内心有怨是一定的,但项樾居然搭上了胡秀山,他只能不计前嫌“不说那些了,胡部长接手,项目肯定会落实得更好,之前的就翻篇了。”

    说着,胡秀山到了。

    众人起身,胡秀山带着秘书进来,衣着朴素,中等的个子,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项明章主动伸出手,说“胡部长,久仰。我是项樾通信的总裁项明章,这位是本次项目负责商务工作的楚识琛。”

    胡秀山回握“好,大家坐下谈吧。”

    楚识琛坐姿笔挺,从容地抿着唇,他没有预备一句奉承,也不打算堆砌任何漂亮的话术。

    胡秀山说“你们递的报告我看了,全篇基于一种假设,就是文旅部需要借款,你们为什么会有这种认知”

    言下之意是问消息来源,楚识琛回答“销售的本质就是满足客户的需求,满足之前,要先具备分析需求的能力。”

    胡秀山道“所以你觉得,你们的分析很到位”

    楚识琛看向胡秀山秘书手里的文件夹,大方地说“是,否则您不会答应见面。那份报告也不会在这儿,而是已经进了碎纸机。”

    胡秀山招了下手,秘书把文件打开放在茶几上,纸页褶痕明显,说明被翻看过无数次。

    胡秀山问“我怎么确定报告的真实性”

    楚识琛有备而来,从包里拿出一封厚实的档案袋,说“报告评估了数十家银行,我们全部得到了首肯,有沟通有监管,也有协议,接受一切查证。”

    秘书接过打开,随机抽取了几份给胡秀山过目。看完,胡秀山道“科技公司,最无价的就是数据资源,你们大费周折地送给我,是慷慨,还是要资源置换”

    楚识琛回答“宣介会发生意外,对佘主任和选型组都造成了影响,我们想要尽力弥补。”

    佘主任摸不准胡秀山的倾向,介中地说“我个人没关系,不耽误项目最要紧,说实话,宣介会太仓促了。”

    楚识琛分析过,首轮交流的效果不佳,为了后续工作的展开,第二轮交流一定会提前举行。

    庞大的项目,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他环节也会相应提前,他趁势道“齿轮一转俱转,船才会走,而资金就是把控航程的总舵,项樾做这些事,是希望能与大船同舟共济。”

    胡秀山点了点头,忽然问“二轮交流准备得怎么样”

    项明章旁听许久,轮到他侃侃而谈“针对目前的选型要求,我们设计了三种方案,分别侧重支撑、效率和粘合性,后续需求升级,可以再做融合加强。”

    佘主任感兴趣道“模拟过场景吗”

    项明章说“这周会做第二次模拟。”

    楚识琛道“研发组由项先生亲自带队,

    技术是根本,这座阑心文化园就是项樾的成果之一。”

    双方谈了四十分钟,胡秀山的身份不会久留,差不多该走了。

    看似没有谈出结果,胡秀山也没有明确表态,但他把档案袋塞在了文件夹里,交给秘书要一并带走。

    在座每个人眼明心亮,都有了谱。

    项明章和楚识琛一同告辞,从行政区出来,两个人沿着树荫一边走一边复盘。

    胡秀山做的决定重大,因此每句话都留有余地,这样的人周旋起来最累,项明章道“今天辛苦你了。”

    楚识琛说“我们掌握的话语权有限,就更不能巴结他,反而要申明态度,强化自身目的,不然会更加被动。”

    项明章认可道“胡秀山显然动心了。”

    楚识琛心情明朗“我有预感,他会联系我们的。”

    走过一段路,四周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楚识琛上次没机会逛一逛,此刻忙完了正事,松弛下来有些蠢蠢欲动。

    恰好经过园内的文化馆,他好奇地问“里面是什么”

    项明章也不清楚,说“进去逛逛。”

    两个人进了文化馆,纯白色的简约建筑,四层高,现代风格,而每一层陈列的全部是时代旧物。

    一楼是报刊展厅,收藏着近现代全国各地的报刊和杂志。

    楚识琛一进来就呆住了,他没想到过去的报刊会被保存下来,张贴展示,后世之人能看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缓步走过一面又一面墙壁,报纸上熟悉的字体、排版、行文方式,既遥远又亲切。

    可惜现代人嫌繁体字看得累,展厅里人很少,项明章囫囵扫过,感慨道“现在没什么年轻人看报了。”

    楚识琛情不自禁地说“以前都看的,如果发生大新闻,跳下电车也要赶紧买一份。”

    项明章问“以前的事你不是忘了”

    楚识琛愣了下“我听家里人讲的。”

    目光落在报纸版头,楚识琛发现是按照年份陈列的,1943年,他往前走,脚步越来越慢,1944,1945

    楚识琛几乎停住,贪婪地望着他离开那一年的旧报,各界消息纷杂,大大小小的报刊每日都有重大新闻。

    这时项明章从另一边走过来,目光掠过一张破损严重的报纸。

    晃见一行标题,项明章霎时定在了原地,念道“复华银行。”

    楚识琛错愕回头“你说什么”

    项明章一字一顿地念完“敬告国民复华银行关闭公告。”

    “咚”的一声,楚识琛的包脱落坠地,他张着打颤的五指,似是胆怯,脚步沉重地走到那张旧报前。

    纸页泛黄,残缺,印刷的字迹斑驳模糊。

    可的的确确是他撰写的公告。

    楚识琛记得那样清楚,公告里的每个字,每句话,在他拟于心、落于纸的时候就再也忘不掉了。

    他动了动唇,在新世纪,在这间文化馆脱口而出

    “自复华银行兴立,幸得国民支持,谨遵法度条理,险渡重重危机。

    然国运孔艰,外忧内患,欲挽经济崩坏,必先决国家存亡。

    敝行与广大同仁共筹办法,市场淆紊,收效甚微,列强不除,良策无以展布。

    今愿舍百股万金,另行根本之道,自当竭尽全力救国民之苦痛。

    故拟此公告,正式宣布复华银行将于民国三十四年春,停业关闭。”

    还剩最后两句,沈若臻顿

    了顿,他曾经抱憾的,祈祷的,在今朝一一见证,改天换地中,再读已是另一种胸怀。

    “柳公云,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

    “吾仰祈国泰民安,世途宽坦,重历中国银行业之肇昌。”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