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3章 酒中意

作品:《我妻薄情

    或许是最终没有达到交易铁锅的目的, 对方多少有些耿耿于怀,又或许,他们就是想在酒桌上给汉人点颜色看看, 总之,虽然谈妥了正事,酒席却刚刚开始。

    鞑靼部大大小小十个首领,轮流来灌谢玄英。

    一个个都有好借口, 不是“大夏与我部永为君臣, 世不背叛”, 就是“今后同为兄弟,永不侵犯”。

    理由如此冠冕堂皇, 谢玄英怎么可能不喝呢

    程丹若给了他几次眼神,想他装醉, 可谢玄英身为大夏臣子, 又自来傲气, 如何肯轻易认输

    所以,只要喝得下,他就照喝不误。

    灌到最后,程丹若火气都上来了。

    她和云金桑布说“他们喝他们的,不如我与夫人商量一下交易的事。”

    云金桑布问“程夫人有何见教”

    “我想,交易时间在十二月,如何”她问。

    云金桑布惊讶道“十二月天寒地冻, 草原也不便出行,这未免也太晚了些。”

    “不晚。”程丹若正色道,“我要令人选最好的陶土,修建全新的窑厂,请来技艺最好的师傅, 制作出最精美的陶釜。”

    云金桑布马上知道不对,怀疑她想趁机涨价,谁料接着,她就冷冰冰地跟上一句理由。

    “毕竟,为了两国邦交,永为睦邻,我们必须展现诚意。”

    云金桑布听懂了,给了其他人一个眼神。

    正准备灌第二轮的宫布便坐了回去。

    云金桑布道“程夫人太客气了。”

    程丹若露出浅浅的微笑“应该的。”

    好不容易谈妥交易,云金桑布不想在这时出岔子,她用蒙语问了侍女时间,得知已经不早,便道“时候不早,虽然今日与夫人相谈甚欢,但明天还有最后一天的集市,谢知府公务缠身,不好再多留了。”

    谢玄英维持着仅有的一点清明,道“蒙夫人招待,倍感荣幸。”

    他看了程丹若眼,举起酒杯,“我最后敬夫人一杯。”

    云金桑布含笑喝了,又用蒙语和其他首领说了几句话,他们也举起酒杯。

    大家最后饮了一轮酒,算是散场。

    程丹若也有些醉意,虽能够控制,但佯装不胜酒力,抱住谢玄英的手臂,为他支撑。

    谢玄英从前也没少在宫里替皇帝喝酒,哪怕神智已经混沌,仪态依旧无损,与众人道别。

    帐篷外,夏夜的凉意扑面而来。

    程丹若说“我喝醉了,骑不动马,和你共骑吧。”

    谢玄英点点头,其实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紧紧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离开自己跟前。

    田北牵来冬夜雪,程丹若先上去,而后,谢玄英也勉为其难地上马。

    此时,他似乎短暂地清醒过来,挽住缰绳,朝各部首领道“承蒙招待,今夜痛饮,诸位不胜酒力,请留步。”

    他要强,对方也要强,不肯坠了颜面,大笑道“我等没醉,谢知府醉了。”

    谢玄英搂住程丹若的腰,维持身形“若不尽意,改日我做东,请各位到得胜堡,再叙。”

    对方的笑容僵住了。

    孤身进得胜堡,能不能出来可就不一定了。

    谢玄英弯起唇角,眼眸清亮“留步。”

    他们便没敢再纠缠。

    程丹若也朝云金桑布点点头,友好作别。

    凉风习习,冬夜雪已经熟悉两人共骑的情形,摇摇脑袋,慢慢小跑起来。

    护卫们手持火把,在前面开路。

    程丹若想去拿缰绳,可谢玄英抓得很紧“别动,靠在我身上。”

    他口齿清楚,一时间,程丹若竟不能确定他是否真的醉了。

    路途无声。

    谢玄英挺直背脊,确保她整个人都掩在怀中,不露分毫。程丹若觉得他整个人僵硬得不像话,仿佛蓄势待发,应付可能出现的危机。

    她忍不住扭头,去看背后的草原。

    火把明亮,帐篷的缝隙里是似有若无的窥视,没有人知道,是否会有一支冷箭突然出现。

    “没事,不怕。”谢玄英说,“有我在,靠着我。”

    她慢慢点了点头。

    这一段路变得无比漫长,谁也没有说话,终于,队伍靠近了得胜堡。守卫验证过身份,开门将他们放了进去。

    城门关上,程丹若便觉后背一沉,他的分量压了下来。

    带着酒气的呼吸扑在她耳边“进城了”

    “嗯。”她握住他的手,“回去了。”

    他便把脸颊靠在了她头上,结果被头面扎到,讨厌地别开。

    “忍忍。”程丹若也有点头重脚轻,竭力摒除头晕感。

    回到住处,谢玄英一下马,醉意就很明显了,全靠护卫搀扶着进屋。

    玛瑙和梅韵也过来扶她“夫人”

    “我还好。”程丹若喝得少,又在帕子上吐了点,还算清醒。

    她一进屋,立马走到净房,在丫鬟担忧的视线下,手指压住舌根。

    身体产生呕吐反应,还未消化的食物和酒水被挤进喉管,吐到了恭桶里。

    玛瑙赶忙去倒水“夫人何必如此”

    “没什么,吐出来就好。”程丹若喝的酒不多,呕出一半,胃里的灼烧感便顿时减轻,没那么恶心了。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喝碗解酒汤,缓了口气,坐到床边。

    谢玄英已经倒在了床上,但未失去意识,皱着眉难受。

    “起来。”程丹若指使梅韵一道将他扶起,“头疼吗想吐吗”

    他点点头,撑开眼皮,见到是她,又别过头。

    程丹若拿来痰盂,端到他面前“吐。”

    他不肯把头转过来。

    程丹若爬到床上,从后头抱住他,手摸到胃部,轻轻按压。

    谢玄英控制不住身体的本能,连忙转头呕吐。

    程丹若拍着他的后背,非常镇定“吐出来就好,你喝太多了。”

    虽然催吐不健康,可过度摄入酒精容易酒精中毒,这里可没有药用,吐出来更安心一点。

    吐都吐了,谢玄英不好再矫情,又喝了她递过来的浓盐水,把能吐的酒水都吐了出来。

    人也清醒了些。

    “我好多了。”他恢复了语言能力,去上了个厕所,然后也擦了脸,又喝了一大碗调配好的解酒汤。

    他情况尚可,程丹若就忙自己的,飞快卸妆“什么时辰了”

    “快三更天了。”

    “热水放着,你们去休息吧。”程丹若道,“我明天睡醒再洗漱。”

    玛瑙问“可要吃些东西”

    “不必了。”她道,“我们也歇了。”

    两个丫鬟这才掩门出去。

    程丹若把蜡烛挪到炕桌上,倒了盆热水,脱袜子洗脚。

    谢玄英轻轻踢了踢木盆。

    “行吧,今天一起凑合一下。”她让开一个位置。

    他把脚伸进来。

    四只脚浸在一个盆里,实在有点挤。程丹若抬腿,踩到他的脚背上。

    他握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都累极,便没有说话,安静地泡完脚,吹蜡烛上炕。

    “丹娘。”他叫她。

    “嗯”

    “你受委屈了。”他贴住她的脸颊,“是我没有本事。”

    程丹若“别胡说八道,我愿意喝这顿酒,又不是白喝的。”要是喝几顿酒,就能两国和平,百姓安居乐业,做梦都会笑醒。

    但他紧跟着又来了一句“那你后悔吗”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不后悔。”

    他收拢手臂,没再说话。

    次日。

    程丹若被透进纱帐的阳光唤醒。

    她睁开眼,看见枕边的人。他依旧在睡,手脚都搭在她身上,将她拢在怀中,自然浓密的眉毛微微蹙起,唇角也抿得很紧。

    淡光熹微。

    程丹若不急着起身,安静地注视着他。

    她很喜欢这一刻的宁静。此时,天地都未苏醒,现实的种种艰难,暂时被屏蔽在锦帐之外,世界纯粹又简单。

    心绪平缓,神思松弛,慢慢的,脑海中绷着的弦,在流淌的静谧中逐渐放松,就好像从前的周末,在明亮的宿舍中醒来。

    不用上课,没有考试,什么都不用急,舒舒服服地继续躺着。

    以前的时候,她会玩会儿手机,现在当然没有,不过,玩男朋友也是一样的。

    她想着,伸出手,在他喉结上轻轻摸了一下。

    没醒。

    再碰碰他的睫毛。

    指尖痒痒的。

    她正想再摸一下眉毛,他忽然就把眼睛睁开了。

    程丹若动作顿住,飞快闭眼假寐。

    谢玄英搂紧她,嗓音还带着惺忪的睡意“要吗”

    “昨天没洗”她有点犹豫。

    他再贴近些“唔。”

    “你酒醒了”她问了一句废话。酒精会抑制部分功能,他醒没醒,身体可比嘴巴诚实,于是又加了句,“头痛吗”

    “还好,酒不错。”谢玄英呼出口气,感觉仍有酒味,嫌恶地皱皱眉,放弃了与她亲近的念头,“昨天也吐过了,没事。”

    说起这个,他很是在意“没吐到你身上吧”

    程丹若抚着他的背,宽慰说“我也吐了,别放心上。”又说,“你是活人,不是神仙,吐的不是花也很正常。”

    谢玄英一点都没被安慰到。

    假如他们像老师和师娘一样,夫妻恩爱几十年,什么都见过了,确是无妨。可丹娘心里还没怎么有他,他才不想就这么变成愚夫俗子。

    “以后这种事,让丫头做就是了。”他闷闷道,“何必脏了你的手。”

    她道“我不喜欢,我照顾得更好。”

    谢玄英不由瞅了她眼,试探地问“那,让她们端着盘盂,总行吧”

    程丹若有点好笑,他真的很有心理包袱。

    但可以理解,夫妻之间太没有距离,很容易失去感觉。她也不怎么想让他围观自己呕吐腹泻的场面。

    “可以。”

    两人达成共识,又温存了会儿,方才起床洗漱。

    这一日,几无要事。

    日暮时分,程丹若让玛瑙出去了趟,用人参和甘珠儿交换了羊毛。谢玄英则和钱师爷算了算今日的税钱,对两天的交易量有了大致的数目。

    隔天,返回大同府城。

    痛快地淋了个澡,程丹若换上自己缝制的真丝吊带裙,因形制如抱腹,毫无违和感,外罩一件葛纱半臂,卧在竹榻上看契书。

    宝源号和昌顺号各递了拟好的契约,分成一模一样,细节却有不同。

    同样是三三三一,宝源号的意思,是她以技术独占三成,他家出织娘和机器,负责纺线和手织毛衣,以人力占三成,昌顺号则负责收羊毛和一半的销量,以渠道占三成。

    剩下的一成用来打点。

    而昌顺号的三三三一又有不同。

    她的三成和打点的一成不变,但他们是和宝源号各出三千两银子做本金,一起经营毛衣生意,用钱算股份。

    看得出来,宝源号想着现在吃亏几年,等她走了,大可以撇开昌顺号,自己垄断经营。而昌顺号知道,自家在人手这块薄弱,宁可不占便宜,也要做久。

    谢玄英见她沉吟,凑过来看了眼,摇摇头“商人逐利而无大义。”

    “这倒未必,家国大义面前,很多人是有良心的。”程丹若思索道,“不过,这两个方案都不行。”

    他问“你打算怎么做”

    她道“我赞成出资,重新成立一家专做毛衣的商号,避免宝源号坐大,他们背后毕竟有人,还是要防范一二。”

    谢玄英颔首道“应该的。”

    “其他的无非就是钱。”她笑笑,“其实也好解决,我不要那么多就是了。”

    说着,在纸上写下几个数字,问他,“如何”

    谢玄英不由叹息“你倒是舍得。”

    “有权迟早有钱。”她说出官场心得,“无权迟早没钱。”

    他深以为然。

    论贪论富,莫过于太监,可抄家之际,万贯家财也不过是催命符罢了。

    “你想得很周到了,但是,少了一个人。”他提示,“别忘了御史那边,打点好了,免得他们拿你和鞑靼交易作文章。”

    她以手覆额“真忘了。”

    又琢磨着修改了一下,看向他。

    谢玄英点点头。

    她这才将水撒到纸上,模糊了墨迹,吩咐道“玛瑙,传个话出去,我明天见宝昌的两位东家。”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