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南北之争

作品:《种田之流放边塞

    帅帐内, 鸦雀无声。

    几近于众目睽睽之下, 姜玉姝越想越觉得不妙, 生怕无意中令丈夫的名誉受损。

    她谨慎思索措辞, 盯着发问者, 诧异问:“开挖河道而已, 在您看来, 居然算作‘稀奇’吗?”

    “这——”

    佟京被噎了一下,两撇八字短须抖了抖, 皮笑肉不笑,反问:“难道不算稀奇吗?郭夫人, 你虽然是女官,但分内职责不包含修建河道桥梁吧?你是管军需屯粮的, 却突兀向孙知县提议‘引润河灌溉’, 实在有些令人费解。”

    上首的宋继昆慢悠悠品茶,默许手下质疑, 恍若在听拉家常。

    其余人多半明哲保身, 安静旁观, 唯恐沾染是非。但其中有几位与佟京私交甚笃, 七嘴八舌地帮腔, 附和说:“的确令人意外。”

    “听说,郭夫人专程来图宁探亲,结果, 休息时也不忘公务,真叫人佩服。”

    “无缘无故, 聊什么‘挖河道’?莫非事先听谁提过?”

    ……

    郭弘磊虎目炯炯有神,眼底隐露愠怒,沉声道:“佟千户——”

    姜玉姝忙抬手制止他,审视发问者,冷静问:“佟千户?”

    “咳,唔。” 戍边艰辛,军营上上下下全是男人,平日难见女子。佟京被美人盯着,不由自主挺直腰背。

    姜玉姝飞快斟酌妥措辞,不慌不忙,平静告知:“佟千户所言不错,我确实是管军仓屯粮的,但家父在工部任职十余年,工部掌管全国土木、水利、器物制作等等,家父公务繁忙,年年月月日日,耳濡目染,所以我丝毫不觉得‘开挖河道’稀奇。在我未出阁时,经常听说,简直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佟京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偷瞥上首将军的神态,“哦?”

    “都南大运河,在座诸位应该听过,举全国之财力、物力、人力,耗时五年才成功。家父是主事之一,足足五年,他东奔西走,要么在督促挖运河,要么在赶去运河的路上。因此,我娘家上上下下早已习惯了,谁也不觉得稀奇。”

    佟京欲言又止,无可反驳,干笑说:“哈?哈哈哈,竟然是这么一回事吗?”

    “正是。” 姜玉姝不卑不亢。

    郭弘磊下颚紧绷,语调平平,淡淡道:“拙荆所言句句属实,佟千户若不信,尽管去查。如果你还有疑问,请一口气提出来。”

    随即,几名平日与他交好的武官仗义帮腔,或夸或嚷,“郭夫人是工部侍郎的千金,堂堂大家闺秀,当然比寻常女子见多识广。”

    “难怪了。”

    “佩服佩服!”

    “朝堂中唯一的女官,必有过人之处嘛。”

    “她从小耳濡目染,熟悉河道水利,究竟有什么可奇怪的?”

    ……

    姜玉姝谦虚表示:“哪里?术业有专攻,其实我对河道水利连皮毛也不懂,纸上谈兵而已,诸位过奖了。”

    “哈哈哈,原来是家传绝学啊。” 宋继昆笑了笑,慢条斯理说:“此可谓‘虎父无犬女’,旁人只有羡慕的份儿了。”

    将军开腔,众属下不免附和一番,霎时,厅内笑声阵阵。

    姜玉姝不敢松懈,察言观色,逐渐看明白了,暗忖:满屋子的人,皆以宋将军为首,但仔细观察,隐隐分成三派:

    一派明哲保身,陪坐,少言寡语;

    另一派较拥护佟千户,响应他的言行;

    还有一派,则更亲近郭弘磊,不仅帮助他,还爱屋及乌,支持其妻子。

    如此一来,姜玉姝心里便有底了,果断朝助力靠拢,拉上援军 “对敌”。

    良久,致使她坐在营中 “受审” 的“罪魁祸首”,图宁县令孙捷,慢慢从升官发财的美梦中清醒,渐渐发觉不对劲,狐疑不安之余,唯恐得罪她,再三考虑后,感慨道:

    “唉,说起来都怪我无能,给姜特使添麻烦了,拿本县的干旱难题去请教。幸亏特使有妙计,更幸得将军赞同,惟愿一切顺利,早日把润河引进图宁,让老百姓再不必因为灌溉而头疼!”

    姜玉姝原本暗恼,听见对方主动帮自己解释,恼意渐消,坦率说:“孙大人谬赞了,具体挖凿事宜,我一窍不通,全看你们的了。”

    孙捷有心弥补,忙奉承道:“哎哟,何必过谦?你再如何‘一窍不通’,也比我懂得多,我才是真正的‘一窍不通’!”

    郭弘磊见状,脸色略缓和,朗声提醒:“具体办法,从长计议吧。拙荆此行只是探亲,年后得回西苍去,她的衙署不在庸州。”

    姜玉姝颔首并歉意一笑,“没错,请恕我无法久留图宁。”

    “呵呵呵,那岂不是少了一份助力?忒可惜了。” 佟京轻笑,刚张嘴,却瞥见上首的宋继昆眼皮耷拉,他一怵,仓促咽回尖刻言语,改而说:“假如把润河引进图宁,何愁没水灌溉庄稼?到时,必能多收几石粮食,对百姓、官府、西平仓而言,都是喜事,皆大欢喜。”

    孙捷不禁赞叹,“对,皆大欢喜!”

    “既然是为民造福之善举,姜大人不可缺席。”

    宋继昆乐呵呵,语气却不容置喙,叮嘱道:“集思广益,博采众长,趁你有空,赶紧认真考虑考虑,有妙招千万别藏着,一定要说出来,大家齐心协力,为图宁百姓办一件实实在在的好事!”

    众武官陆续附和,或赞同颔首,或趁机恭维。

    姜玉姝想不出拒绝的理由,硬着头皮,夸道:“将军所言甚是。”

    下一刻

    两名兵丁靠近,一人端托盘,另一人添茶。

    姜玉姝已饮尽一杯,在炭盆和热茶的温暖下,整个人缓了过来,不再麻木发僵。于是,当滚茶倒入薄瓷茶杯时,杯子骤然变烫,烫得她手指疼。

    偏偏她独自一席,孤座,既无茶托,亦无茶几,无处放置滚茶!

    郭弘磊一直关注妻子,发现她蹙眉,把茶杯从左手换到右手,眨眼,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便明白了,立刻探身伸臂,低声说:“给我。”

    姜玉姝见他旁边有茶几,不假思索,匆匆递给他,轻声说:“好烫。”

    “烫着了?” 郭弘磊稳稳端着茶杯。他自幼习武,加上从军数载,指节布满茧子,丝毫没感觉烫。

    “没事。” 话虽如此,她却揉了揉红肿指尖,催促道:“搁茶几上呀,别端着。”

    郭弘磊依言照办,凝视问:“午饭吃了吗?”

    她不自知地倾身,“突然叫我来军营,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哪儿顾得上午饭!”

    郭弘磊无奈叹气,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其余人谈笑风生,暗中却不约而同竖起耳朵,好奇细听夫妻俩的悄悄话。

    宋继昆耳尖,若无其事地问:“对了,差点忘了!姜大人从城中赶来,想必还没用午饭吧?”

    姜玉姝坐直了,落落大方,摇摇头。

    “怠慢了。军中多是粗人,失礼之处,贵客莫见笑。” 宋继昆始终客气待她,似乎随口客套,又似乎隐晦道歉,令人捉摸不透。

    姜玉姝端庄从容,“您言重了,哪里有什么‘粗人’呢?我只看见了勇敢直爽的军人。”

    宋继昆一怔,含笑颔首,吩咐道:“来人,立刻给客人准备午饭。”

    “是!” 亲兵应声领命。

    隆冬腊月奔波半日,姜玉姝有些饿了,站起道谢,“多谢将军。”

    “无需客气,先去用饭吧。” 宋继昆和蔼一挥手。

    人生地不熟,姜玉姝下意识望向郭弘磊,后者打算陪伴,却听上首吩咐:

    “弘磊留下。少安毋躁,放心,等商议妥了正事,由你负责护送姜大人回城。” 宋继昆表面严肃,眼里流露戏谑之色。

    此言一出,一群男人哈哈大笑,前仰后合,或拍掌或拍腿。交情好的,甚至朝郭弘磊挤眉弄眼。

    姜玉姝顿时脸发烫,垂眸,尴尬撑着。

    “遵命。” 郭弘磊泰然自若,起身相护,送她出门。

    少顷 · 门外

    郭弘磊耳语嘱咐:“你去我营房里,先吃午饭,然后歇会儿,稍晚咱们一起回城。”

    “嗯。” 人来人往,不便询问,姜玉姝顺从颔首。

    旋即,郭弘磊扬声唤道:“长兴?”

    “在!”

    风雪中,两名戎装落满积雪的汉子飞奔近前,高者躬身,恭敬道:“小的给夫人请安!”

    胖者双下巴颤了颤,毕恭毕敬,“小的也给夫人请安。”

    姜玉姝惊喜交加,定睛端详,“长兴?你不是在赫钦卫吗?什么时候、哎,为什么来图宁了?”

    “已经待了一个多月了。” 彭长兴解释答:“赫钦虽然很好,但我跟随公子十年,不习惯分开,索性自己请调进图宁,继续跟着公子。”

    姜玉姝倍感意外,“那,长荣和林勤呢?”

    “长荣也想来,但因为爹娘在府里庄子上,我就叫他留下照应。至于林勤,他刚成亲不久,等年后吧,估计三月底过来。” 彭长兴咧嘴乐。

    姜玉姝不知该说些什么,“你们、你们——”

    “哼,傻透了,舍弃清闲安宁的日子,非跟过来吃苦!” 郭弘磊嘴上嫌弃,眼里却尽是笑意,温和说:“夫人还没吃午饭,你们快送她去我的营房,避避风。”

    “是!”

    旋即,郭弘磊返回帅帐,姜玉姝一行则去了营房。

    不久之后 · 营房

    方方正正的屋子,门大敞,整洁素净,一扇屏风一分为二,前书房,后卧房。

    “公子平日就住这屋啊?” 跟入军营的两名下人,邹贵和老孟扫视四周。

    彭长兴点点头,“只许看,不许乱碰。”

    “知道!”

    炭盆烧得红旺旺,桌上摆着一碗面和一碟饺子,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姜玉姝就着温水洗洗手,拿起筷子,“小邹、老孟,你俩吃了午饭没?”

    “吃过了。彭大哥带着我们一块儿吃的,嚯,挤得不行,特别热闹!” 邹贵莫名兴奋。

    姜玉姝把面拨到小碗里,开始吃午饭,“那就好。”

    须臾,那名胖出双下巴的兵丁端着一炭盆,殷勤问:“夫人,您看,该放哪儿?”

    姜玉姝抬手一指桌旁,“那儿吧。”

    “是。”

    姜玉姝突然想起件事,忙停下筷子,“军中各种物品都有定例的吧?梅天富,你多端一个炭盆,合规矩吗?”

    “咣当” 脆响,炭盆摔在地上。

    所有人吓一跳,彭长兴回神训斥:“你怎么回事?笨手笨脚,吓着夫人了!”

    姜玉姝毫不在意,“无妨。”

    梅天富扑通跪倒,震惊仰脸,结结巴巴问:“夫人,您、您怎么知道小人的姓名?”

    你当初,跳江寻死,翻滚嚎哭,历历在目…… 姜玉姝清了清嗓子,“咳,弘磊带人在庸州城里募兵时,派你上台游说,我见你口才不错,所以记住了。”

    “大惊小怪什么?夫人天生记性过人!” 彭长兴把炭盆挪正了些。

    梅天富得意不已,眉开眼笑,“嘿嘿,夫人过奖了,小的其实非常蠢笨,嘿嘿嘿。”

    姜玉姝忍笑,“起来吧。”

    “谢夫人!”

    饿过了头,姜玉姝只吃一小碗面,就咽不下了,搁筷。

    梅天富忍不住盯着一颗未动的饺子,咽了口唾沫。

    姜玉姝发觉,便推了推食物,“这些全是干净的,你若不嫌弃,就——”

    “不嫌弃不嫌弃!”

    “当然不嫌弃,多谢夫人赏赐。” 梅天富兴高采烈,大快朵颐。

    姜玉姝哑然失笑,暗忖:富商之子,充军前寻死觅活,充军后倒能屈能伸,算是有能耐的,弘磊才肯带着他。

    小厮奉茶,姜玉姝一边喝茶,一边打量外间,极想绕过屏风进里间瞧瞧,却碍于外人在场,不方便。

    “走,我们出去透透气!” 邹贵和老孟兴致勃勃,甘愿守门,借机观察来来往往的士兵。

    姜玉姝喝了杯茶,状似随意地问:“刚才在议事厅,有位十分健谈的佟千户,不知他是哪里人?”

    彭长兴霎时皱眉,梅天富恰吃完了,一抹嘴,脱口答:“啧,他既是将军的同乡,又是老部下,南派嫡系。”

    “嫡系?” 姜玉姝一愣。

    “可不嘛,嫡系!我们是北派,不是将军‘亲生’,而是‘收养’的。”

    梅天富既欣喜于口才被赏识,又趁机讨好夫人,小声告知:“听说,他一投军就在宋将军手下,一步步升为千户,仗着资格老,平日争强好胜,总跟我们校尉过不去。”

    姜玉姝初次听说此事,急忙问:“一直如此吗?”

    “一直如此,近期尤甚。”

    姜玉姝端着茶杯,忘了喝,“为什么?”

    彭长兴本欲阻止梅天富,但自己也憋屈不忿,透露道:“十月底,北犰偷袭,交战时,指挥佥事不幸阵亡。因此,指挥佥事一职空出,宋将军发话了,决定从手下里择优补缺。”

    “佟千户自视甚高,恐怕做梦都想升官,把校尉当眼中钉,他一着急,嘴脸就难看了。” 梅天富鄙夷撇嘴。

    彭长兴嗤笑,“哼,他白多吃了十几年饭,论实力,根本比不上公子!”

    姜玉姝睁大眼睛,听得心揪了起来,专注倾听。

    “夫人有所不知,” 梅天富背对门,气呼呼告知:“佟千户过分极了!唉,上次,他居然——”

    “梅天富!”

    郭弘磊站在门口,不悦地皱眉——